六州歌头(49)
跟进屋来的三娘立刻回答:“昨夜玩得晚了些,回来误了饭点,宁姐儿不愿惊动后厨,我便热了些羊肉汤饺给她。”
何夫人道:“想是腻住了,此事怪我疏于管照,让闺女吃了苦头。”
谢竟笑了一下,从何夫人手中接过帕子,温声道:“夫人切莫如此,昨夜战事突起兵荒马乱,您要操持太守府上下这么多口,哪里能处处兼顾。她小孩子家肠胃娇嫩些,养一两日就痊愈了。”
何夫人颔首,舒一口气,起身把位置让出给谢竟,这才注意到何诰和昭王也在室内,一怔,道:“殿下这是……”
何诰见状,正欲支开三娘,陆令从却道:“她晓得也无妨。”何诰便招手示意何夫人与三娘都上前去,彼此凑在一处,小声交谈了几句。言毕何夫人转过身来,已是满脸惊愕,三娘却因为有了送蒸饺的心理准备在先,且不熟悉谢家旧事,倒也尚还冷静。
半晌,她讷讷地开口:“……王妃,是否还需婢子去请大夫?”
陆令从在榻边半蹲下轻轻摸着陆书宁垂在枕畔的鬓发,仰脸问谢竟:“要不要传个信,让军中医官过来瞧瞧?”
谢竟摇摇头,道:“不必了,今早带回去不少伤兵,这会儿营内正忙得紧,哪里走得开?”
他转向三娘:“劳烦你跑一趟,把她的症候给药堂里说一声,抓些药回来便是了,毋须亲至。”
三娘答应着下去,何诰夫妇又关照了几句,也悄悄退出去,留室内三口人静静围在床上。
“她常这样吗?”陆令从问。
“从前有过几次,头一回最严重,吃得不干净再加上受了寒,上吐下泻的好几日,如今这症状轻多了,服两副药,清淡饮食几日,不碍着什么大事。”
盆中水有些冷了,陆令从起身添了一小注滚水。雍州不富庶,过冬的物资自然先紧着百姓,太守府的用度也仅仅是足够而已,自然谈不上多么好,更别提和宫中或是王府比。屋内炭火虽然稍有些熏人,但谢竟早习惯了,陆令从也不在意,因此倒无甚所谓。
谢竟挽起袖子拧一下帕子,又浸入调好的水中摆了摆,小心翼翼地将陆书宁的上身翻起一些,把她的团子发髻拨开,轻柔地为她擦拭着后颈和脊背上的汗渍。
陆书宁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陆令从便把她的手托在掌心中,揉着她的虎口处的穴位。
不多时,何夫人去而复返,为尚未进食的昭王与王妃端了两碗冒着热气的汤面。二人草草用过,刚放下碗筷,三娘便捧着煎好的药进来,室内顿时散逸出一阵淡淡的苦意。
谢竟皱了皱鼻尖,嗅出白术的气息,他自己怀着长子时喝的安胎药中也有这一味,虽免不了苦些但好在性温而甘,显然三娘抓药时特别知会了大夫病人是一介幼女,故药性不算过猛。
他向三娘道过谢,接过药盅和勺子,又示意陆令从将陆书宁抱起来好方便喂。陆令从正要上手,忽想起身上冰冷坚硬的甲胄未除,恐硌着或是划伤她,便先到一旁解了银甲,才坐到床边俯身下去,将陆书宁连人带被褥搂起来抱在怀里。
陆书宁本来觉就有些浅,身上又不舒服,基本在被抱住的同时就迷迷糊糊醒过来了,蔫巴巴地眨了眨眼,然后像鸵鸟一样把脸扎回了陆令从身前。
谢竟见她睁眼便道:“我们是大姑娘了,可以一口气把药喝了,是不是?”
陆书宁没作声,反而将脸往陆令从怀中埋得更深了些,只剩下毛茸茸的后脑勺露在外面,一对丫髻像是耳朵般耷拉着。
谢竟与陆令从对望了一眼,前者端着碗从对面坐到了后者身旁,略微倾身,凑近陆书宁耳后,夸张地嘶了一声,道:“呀,烫着手了。”
陆书宁一动,陆令从配合地轻轻拍了拍她,哄道:“你看母亲被烫着了,你给他吹一吹,嗯?”
苦肉计果然见效,窸窣一阵,陆书宁缓缓抬起头,转过脸来,垂着那双圆圆的、和谢竟形状十分肖似的眸子,盯着他的手指。
谢竟便将食指送到她面前,陆书宁抬起手抓住他的指节,鼓起腮帮子吹了几口气,温热的触感弄得谢竟稍有点痒,于是他笑了起来,捉住陆书宁的小手拉到自己唇边亲了亲。
陆令从把褥子往上拽了拽盖住她的后背,以免出着汗又受了风,继续诱劝道:“母亲昨儿一宿没睡,好累好困了,你喝了药正好陪他歇一会儿。”
谢竟附和道:“没有你陪着我可睡不着。”
陆书宁做了一番权衡取舍,最后显然是思母之情压过畏苦占了上风,伸出手接过已经被谢竟连吹带搅晾得不烫了的药,带着赴死的决绝闭上眼,深呼吸,闭住气咕嘟咕嘟仰头将药一口闷了。
陆令从变戏法儿般捻了粒果干送进陆书宁嘴里,酸酸甜甜,暂缓了她被苦得龇牙咧嘴的表情。
谢竟又问:“这会儿还想不想吐?有没有饿,喝一点清粥?”
见陆书宁都摇头,陆令从便重新将她抱回枕上,道:“那便乖乖再睡一觉,睡醒就不难受了。”
陆书宁往床最里侧靠了靠,拉着谢竟的衣袖要“陪他”。谢竟便脱了鞋除了外衫,掀开被子在她身侧躺下来,伸展开手臂让她依偎着:“感觉不舒服要叫我。”
许是病中确实困倦,又或许是母亲身畔的气息总是熟悉又令人安心,陆书宁攥着谢竟的发梢,没多久便又睡着了。
谢竟垂下眼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温暖柔软的小身躯和有节奏的呼吸节律,让他自己的心也随之沉了下来。
厢房的床都不算宽敞,但陆书宁娇小基本不占地方,谢竟又纤细,母女俩搂在一处,也给最外侧的陆令从留出一些半躺着的空间。好在两人早上回到太守府都先仓促沐浴过,此时上榻倒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陆令从见谢竟仍然睁着眼,低低道:“有我留神着呢,你睡罢。”
他们两个都是超过一昼夜不曾阖眼,谢竟确实精神和身体极度疲乏,只不过方才被陆书宁的病吊住所以不明显,此刻放松下来躺着方觉眼皮子打架。
他便也不再坚持,只用气声道:“那你早些喊我。她若先醒了也要喊我。”
陆令从应了一声,附过来吻了一下他的耳根,谢竟便翻身过去,完全侧躺着拥住女儿,放心睡去。
这一觉他和陆书宁睡得安生,室内不冷不热,被褥又松软干爽,陆书宁身边有他他身边有陆令从,两人都酣然无梦,谢竟被唤醒时天已然黑尽了,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恍然还以为自己是在王府的卧室。
怀里吐息声仍然绵长平稳,陆书宁该是还睡着。叫他的是陆令从,怕惊着他所以先用手捋了捋他的后背,待他有了动静才在耳边轻唤他的名字。
“醒了,”谢竟揉了揉眼,“怎么?”
陆令从的下一句使他神思骤然清明:“圣旨到了。”
谢竟一凛,倦意全消,轻缓地把自己的手臂从陆书宁颈下收回,转身坐起来,借一旁的烛火看清陆令从,对方已然脱去戎装换上了常服,显然是才从外面回来。
“说的什么?和亲之事议定了不曾?要你回京?”他小声而急促地问。
陆令从摇摇头:“没提到和亲。”
谢竟先舒一口气,随即又觉出异样,按他对陆令真的了解,她和她侄儿一样惯于报喜不报忧,若非当真十万火急到了没法独自妥善处理的地步,断不会轻易给沙场上的陆令从来信求援。
除非,圣旨上的事情比和亲更为特殊或者干系重大——
谢竟有所预感地凝望住陆令从,后者沉默了片刻,开口复述道:“‘昭王乃朕之手足,朝之肱股,朕恒感太妃世子念远之情,命其归来以成人伦之序矣。
原礼部侍郎谢竟,动摇国本,祖德荫荣免死耳。朕闻其去国三载,时时自省,襄息边患,戴罪图功,今命虎师押解返京,听封待诏。’”
语罢室内一片沉寂,良久,谢竟问:“是写的‘原礼部侍郎谢竟’?”
陆令从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