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66)
褐色的茶水瞬间洇开,打湿了奏折书卷纸页,和一枚他不知何时解下来丢在那里的香囊。
内监忙无声无息地上来收拾,陆令章迟钝地揉了揉眉心,靠进椅背中,随手拎起那香囊甩甩水渍,抽开系绳,向里面看了一眼。
无非就是些香料符纸,宫中还有数不清的替代品任由天子取用,就算泡湿了也……
陆令章的目光倏然一顿,停留在其中一张已经褪色泛黄、其貌不扬的纸片上。他记得这枚平安符,多年前——具体是多少年,他却不记得了——他从陆令真手中接过这张纸。
他姐姐为了买一把心爱的胡刀叫人讹了钱,抱回来一堆花花绿绿的符纸,上面写了全家姓名。他当时盯着“陆令章”三字看了一会儿,然后亲手把它放进这枚香囊中,陆令真很高兴,悄悄在桌下向他抱拳。
昨日他还路过了含章殿,宫门落锁已快满半年,不过前些日子雍州战事灾情告缓,他收到了陆令真请求回京的奏疏,想来也快了。
在陆令章刚刚登基时,这座宫阙差一点就改头换面。“含章殿”沿袭古称,从南朝刘宋时寿阳公主醉卧殿前、梅妆落额起便已经扬名天下,但再怎么有来头,终究也是与新帝的名字犯了讳。
礼部早拟了一箩筐可供更改的殿名呈上来,舅父与母后催命般地要他立刻改掉,连陆令真都用她那一贯的冲人语气说,无所谓,最好是直接许我搬出去。
但陆令章十分坚持,几乎是偏执地不愿更改——他不想再给兄姊那骤逢剧变的小家添乱了,尽管这一点“乱”跟妻离子散、天各一方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平安符泡了茶水,字迹越加模糊,已完全无法辨认。陆令章叹了一声,刚想要把它递给洒扫内监扔掉,心下微动,犹豫片刻,却还是收回手来将纸片抹平,晾在了案几一角。
然后他顺手摸过刚刚呈上来的第一本奏折,漫不经心地翻开,雍州太守何诰的笔迹正映入眼帘。
陆令章盯着那几行字看了许久,低喃道:“……去请皇兄入宫,立刻。”
谢竟踏入相府书房比平日还早了半个时辰,却发现王俶、王契王奚兄弟、崔淑世还有数名幕僚门生,已然黑压压坐满了一屋子,见他入内,立刻有几道异样注视落在他身上。
他在相府内早已习惯了这种待遇,只是走到王俶下首的空位落座,听对方轻描淡写地开口:“今早雍州有封奏折上来,你看看罢。”
谢竟听到“雍州”二字神思一紧,但也不疑有他,只是垂眸看去。
众人似乎是期待着从他那里看到什么特殊而微妙的表现,然而谢竟什么反应都没有,保持着那个微微颔首的姿态,连一动都不曾动。半晌他只是抬起头来,面色无澜地将奏折还回去。
崔淑世侧目扫他一眼,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移过话头:“父亲,这正是我们的机会,当务之急应趁昭王为此事所困,尽快处理掉长公主带到雍州的那支武装,不可再重蹈当年错失虎师的覆辙。”
“陛下如今翅膀硬了,有了旁的心思,”王俶悠悠道,“明着讨只怕是讨不来的。”
王契说:“弟妹所言不错,即便不能接手也一定要设法清剿,别让陛下以此做人情,顺水推舟送给了昭王府。我听闻那些人是长公主养在金陵的亲卫,从前既然秘而不宣,想来是准备当作死士用的。”
“这样一支队伍,留在京中比放在塞外麻烦,到了陆令从手里,比留在京中更麻烦。”王俶沉吟些时,忽对崔淑世道:“你兄弟如今还在禁军当差么?”
崔淑世立刻应道:“妾的三弟济世如今任羽林外参军,其余便没有在军中的了。”
王俶点点头,道:“不如另辟蹊径,欲取姑予,打着慰劳的旗号把他们充了公,先编入羽林卫中,到时候再调动便好办多了。叫你三弟留个心眼,准备着罢。”
王奚听到此处,不忿道:“父亲,上月拔擢的右散骑常侍,也是她崔家的子侄!”
崔淑世冷冷一瞥王奚,呛道:“你若不服气大可亲自找人去试试高下,我那堂兄虽不是大才,武艺却也在我之上。哟,我倒忘了,二公子如今能打得过我不能?”
王奚瞪她一记,不吭声了。
正因王俶不在乎她与王奚是否和睦,崔淑世才敢这么横。王契有嫡子,王俶也不指望王奚来传宗接代,因此对作为“谋臣”的二儿媳十分纵容,只要她足够忠慧,并不强求她留夫妻情面。
于是她趁王俶厌烦不想理睬次子、幕僚们尴尬被迫旁观相府家事之际,又去留意谢竟神色。
还是无动于衷。
直到王俶放大家各自散去,崔淑世觑得左右无人,在出府途中追上谢竟,扯住衣袖,才迫使他停下来:“你……”
谢竟的双瞳根本没有聚焦,像一具提线木偶立在阶上,散漫地、冰冷地盯着前方的砖石,别说听见崔淑世唤他,恐怕连周身有人都全然感知不到。
崔淑世无奈,只得吩咐身后侍女:“送谢大人从后门回去。”
谢竟登车回府再进屋的途中,连半个字都没说,视线长久凝固在虚空中的某一处,过了很久,才受惊般眨一下眼睛。这与他平日的情态其实并无太大差别,以至于下人根本不曾察觉异样。
房门刚在身后合上,一张纸片便轻飘飘地从他头顶屋檐上落下来。这是谢浚惯用的机关,只有依照谢竟的身量、推门和迈步的习惯,才能触动。
谢竟低头,直直去看纸上内容。
墨痕尚新,字迹草草,却瞬间把谢竟空悬的心攫回此时此地,然后毫不留情地一把掼到地上,血肉烂碎。
“万望小叔与殿下节哀,大事谋定,方可为长公主报仇。”
谢浚能够直接联系到宣室,而被宣室证实过的消息,几乎不会有作假与谬误。
谢竟六神无主地站在原地,怔了有一辈子那么长,然后猛地扑向角落里的高大立镜,踮起脚尖想要打开那扇通往暗室的门,他要找到陆令从,他需要和陆令从待在一起。
然而正逢汛期此路不通,早些时镜框就上了锁,一时半刻根本打不开,谢竟就拿头去撞,撞了几下天旋地转,骤然一个激灵,通身冷汗倒流。见到陆令从又能怎么样?有什么用?他们待在一起,那又能怎么样?
什么也改变不了。
谢竟现在毫不怀疑自己前世必定死有余辜,否则他真不知究竟什么罪孽、什么血债,才能让他今生一回又一回遭如此天谴!
他思绪错乱,站不稳坐不下,像患了癔症一样来回在房中走动,仿佛一旦停止脚底就有火苗燎烧。眼前一阵阵发黑,不是久坐忽起后的晕眩,却是乾坤在他周身颠倒错乱,而他发现他竟想到死。
谢竟竭尽全力在脑海中搜索,愕然发觉自己抓不到一点点求生的欲望,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行,他做不到。过去灿烂的、明媚的一幕幕清晰地刻在记忆中,可他没办法从其中嚼出快乐。
在谢家满门抄斩的那一刻、在带着陆书宁离开昭王府的那一刻、在汤山让陆书青先走的那一刻,他不是没有动摇过,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字。可这一瞬间令他惊恐的是,甚至拼命去想两个孩子都难以使他重新燃起对“活”的渴望。孩子们不是没有过过失去母亲的日子,陆令从会把他们照顾得很好,还有吴太妃、银绸,他们不会缺少关怀与爱,金陵城里纯善、聪慧、娴静的闺秀有千千万,随便谁都可以做孩子们称职得体的后母……谢竟恍惚意识到他居然毫不介意。
在死里他只想到死。
案上瓷瓶中插着新采的芍药,花瓣还饱含露水,秾丽欲滴。谢竟探手轻轻一触,带着恐惊天上人的小心,像是抚过少女陆令真那娇嫩、光艳、粲若朝阳的脸庞。
他忽觉面上滚热,烈焰滔滔顺着颧骨、双颊、腮边淌落下来,将他被时岁厚待的容颜一斧凿穿,分崩离析。下意识抹开去,掌心却是触目惊心的赤红,谢竟缓缓抬起头看向镜中——
两道血泪。
王氏手一松,指间奏折掉在案头,发出“嗒”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