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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4)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 标签:生子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谢竟方才在城头所吹其实就是最简单的向西向东向北——他是吹给陆令从听的,知道陆令从能听懂,且听懂了便晓得该如何号令。
  没想到的是,陆令从竟真会将那哄孩子的玩意儿推演成八十一种阵令,训得三万精兵进退举止俱闻声而动,听令而行。
  所以谢竟一吹之下,便令动了整个虎师。
  这些话总没法说与何老大人听。谢竟只得信口胡诌了几本没人读的古书,说是无意间读到过前人用角声长短来示方位,当时觉得和虎师令原理近似,今日病急乱投医一试,没想到歪打正着。
  几句含糊其辞,也实在顾不得何诰生不生疑了。
  好在干啥啥不行添乱第一名的昭王殿下没再追问。
  陆令从缓步走至沙盘前,看着小型的城池与周边荒漠,低声道:“叫他逃了。”
  说着他转脸瞧了李岐一眼,李岐立刻回神:“禀殿下,那蛮子帐下有员汉将,善射有谋,今日之计只怕出自其手。”
  陆令从神色晦暗不明:“汉人?”
  李岐应道:“宣室传回的信,想来不虚。”
  陆令从思索片刻,倒哂笑道:“汉人最懂三鼓而竭,倒省了不少麻烦。吩咐儿郎们,今日可好好休整。”
  李岐领命,自去不提。众人又简短地议了几句,也都各自散去。
  谢竟告退时是一径行着礼出去的,未及束起的长发顺着颊侧垂下到肩头,遮挡了他的视线,没有看到陆令从兴许是由于疲倦而有着些泛红血丝的眼睛。
  当日夜间,太守夫妇房内,何大人倚在案前愁眉不展,惹来了何夫人的嗔怪:
  “你又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琢磨什么!”
  何诰叹道:“我在想,咱们到底是何处慢待昭王殿下了。”
  何夫人一听言及昭王,也有些忧色,忙问:“此话怎讲?”
  何诰满面愁云道:“我寻思着太守府礼数也算周全啊,怎么管家方才来说,瞧见有人翻墙上檐,刚想喊捉贼,定睛一看,竟是昭王。”
  何夫人闻言亦百思不得其解,针线活也撂下了,自语道:“可是管家眼花了?再招待不周,也不至头一日来便上房顶罢......”
  谢竟从府库忙完回到后院,只瞧见寒天冻地里陆书宁一个人站在院中,穿得也单薄,直愣愣地昂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踏进院内,顺手脱下外衣给小丫头披上,问:“看月亮呢?这么入神。”
  陆书宁没什么反应,魇住似地喃喃道:“嗯,看月亮。”
  谢竟转过身,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了望,随即失语片刻,按按陆书宁的肩头道:“问昭王好。”
  陆书宁:“爹爹好。”
  “......昭王。”
  陆书宁终于舍得把眼神从屋檐上收回来,望向谢竟,语气毫不犹疑:“爹爹。”
  谢竟认输,随她去叫,又道:“你问问爹在房上做什么。”
  陆书宁于是抬起小脸:“爹在房上做什么?”
  “近乡情怯”,畏手畏脚,陆令从不知该怎样作答。半晌,他终是起身,像不记得是多少年前做过的那样,足尖点瓦,轻捷地跃下墙头,落入院中,站在了他想见的人面前。
  随后他迈步,走到离陆书宁大约几尺的地方,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试探性地伸开了双臂。
  下一秒,那一团小小的、热乎乎的身体,连带外衣上令他千余个日夜魂牵梦萦的熟悉气息,一齐将陆令从撞了个满怀。
  系于幼女腰间的无瑕白璧在夜色里黯黯流光,合该是触手生凉的,此时却有所感应般温润如槐序之水。
  那双承自故人的眸子不含任何杂质,直直望定他,陆令从仿佛透过这一泓清泉窥见了十七岁的谢竟。
  只是曾经软软的唇瓣如今也有了线条,倒是愈发像了她父亲。
  “长大了。”她父亲如是说。
  哄着陆书宁进屋睡下的整个过程都没有谢竟在侧——事实上自从进院来,他们还没有直接说过话。
  掩实厢房的门转身出来时,陆令从看到一直没出声的谢竟背对他坐在廊下,面前两个木盆,正埋头洗着衣裳。
  陆令从一愣,脱口问道:“你亲自洗?”
  谢竟头也不回道:“我不亲自洗难道让宁宁洗?”
  陆令从缄口良久,缓缓走到谢竟身边,坐下挽袖,拎起一旁盆里的脏衣放进水中开始洗。
  正是隆冬时节,漠北入夜寒意之盛绝非玩笑,浣衣水凉得刺骨,几乎瞬时便偷去了陆令从指尖那一点点余温。可身侧谢竟却毫不在意,干脆利落地浸泡搓洗,任由凛风与冰水将他双手割得通红。
  木盆不大,四手总无可避免要碰到。尽管寒冷麻痹了触觉,可是陆令从却仍能够感觉到,那曾经只需拈花提笔的十指在经历过三冬的皴创伤冻后,早已是风霜历历。
  长久静寂,一呼一吸似乎都被化于风声,直到脏衣快洗尽、谢竟打算起身时,他终于等到了陆令从一句低语:
  “你那一拜,我要折寿十年。”


第4章 一.三
  边陲风物与金陵大不相同,月却是同一片月,千百年来总是两处遥相呼应,照彻白狼河北音书断,照得丹凤城南秋夜长。
  谢竟这样的人大约天生被岁月眷顾,除了眉眼愈隽之外,长相和少时其实并无甚区别,离乱也没能蹉跎他半分。出身陈留望族,祖上功勋卓著,有太宗亲赐丹书铁券,父亲谢翊官至副相,兄长亦为朝中重臣。
  有齐一代百余年至今,科举连中三元者单手数得过来,其中便有谢竟一席之地,慈恩塔下题名处,他是十七人中最少年。
  春光正好时,一身云锦圆领袍打马金陵城过,虽不习武可他六艺俱精,骑术之了得丝毫不输并驾的昭王。他会时不时忽然纵马当先,再回眸略带挑衅地一笑,等着陆令从催鞭赶上。正红衣裳在日头下化作一捧眩目流光,英气逼人,叫一座城饱足了眼福。
  生来没见过人间疾苦,陈郡锦衣玉食,谢府高门华堂,昭王更是千宠万爱,恨不能绮绣藏之。
  也正因此,在昔时见了王孙贵胄眼都懒得斜一下的谢之无放低姿态,毫不犹豫地稽首长礼时,陆令从悬在喉头的一颗心,亦跟着他的双膝狠狠沉了下去。
  他见不得这一幕——这样的谢竟和那个通身缟素长跪于神龙殿前的影子叠起来,一重门将冷暖两下分,夤夜梦魇,必有金陵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雨。
  哪怕如今全须全尾、两厢对坐,心中犹有余悸。
  走下神坛沾了满身烟火气的谢竟却对这些并不敏感,听到“折寿”二字,也只是顿了一下,眸光微动,随即便轻描淡写道:“这话往后少说罢。”
  他端起木盆走到庭中,陆令从跟上来,一人一端拎起洗好的衣物的一角,朝相反的方向用力将水拧干,抖开晾起。
  谢竟在晾绳一边问:“青儿如何?”
  陆令从那边静了片刻,才道:“有张太傅教导,你放心。”
  谢竟撩起挡在他与陆令从中间的那张被单,沉沉望了对面一眼,阴晴不明:“老师不是早就说要致仕,怎还巴巴儿地替你陆家带孩子?”
  被单“哗”一声被放下,在冷风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
  陆令从绕到谢竟身旁,又帮着他将一件外袍系上绳:“毕竟你是他得意门生,青儿又是你的爱子,他老人家纵然再看不惯我,也断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谢竟侧脸,上下打量了陆令从一回,迈步走到另一端,开口时也不知语气和夜色哪一个更冷:“昭王殿下就是这么当爹的?”
  诳天诳地诳不了谢竟,陆令从自知理亏,挣扎道:“战事吃紧,我......有四个月未回京了。”
  谢竟顺着搭好的一排湿漉漉的衣裳,边走边逐件捋展,貌似随口问道:“还没请教殿下,如今的昭王府主母是哪位千金。”
  昭王殿下被耳提面命了十年,立刻就明白了那寒气源自何处。他随着谢竟的脚步,在晾绳最后端停下来,一手拨开挡在他们之间的衣裳,一手将揣在怀里的玉璧拎到了谢竟面前:“千金太少,无价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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