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87)
据陆书青所言,谢竟离开后没多久皇帝的銮驾陷进了泥沼中,他原本与陆令从同乘,后者不得已要去前方察看,他只好一个人待在车中。不一会儿忽然听到猗云在外面嘶叫,掀帘一瞧,却正与几个身穿羽林卫军甲的人打了照面,拿着腰牌要带他走,只不说是谁传召。鹤卫能混进队伍中的人手有限,大部分都守着陆令真与陆书宁的车,因此在雨幕中就没能及时注意到陆书青这边的状况。
他油盐不进,对方便直接上手要制住他,陆书青见势不好,解了将猗云套在车上的绳索就冲出去,那几名羽林卫紧跟在后,与其说是追他,不如说是一步步把他逼到这附近。未几他也听到了虎啸声,当即放走猗云让她回去报信,自己徒步在山涧中躲避追兵,却不料一个湿滑失足落下山丘去,一路滚到坡下这洞外来。
因为谢竟是被水冲到滩上来的,动静并不很大,陆书青最初根本没法确认这是个人还是别的什么,只能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等着。后来是听见了谢竟的脚步声,才一步步试探着往过走,却也实在没有想到会是他母亲。
好在猗云应该是逃脱了,他在掉下来之前沿路也留了标记,想必能为陆令从和鹤卫提供一些线索。
陆书青粗略讲完经过,两人俱是一阵沉默,谢竟轻轻揉着他被碎石划破的膝盖,又问:“那你这火折子是哪里来的?”
陆书青示意他看搁在旁边一个灰色麻布的小包袱:“是爹给我准备的,里面除了火折子,还有匕首、绳子、一点伤药和干粮,平时就藏在猗云的马鞍内侧,爹让我但凡骑马外出一定要带着。我和猗云分开时想着也许用得上,便拿下来了。”
谢竟听罢,愣了一会儿,忽然又发觉出他自己和陆令从的一点不同来。在如今这种局势之下,如果是他,大概会“因噎废食”,直接阻止陆书青出宫城以消除一切隐患,但陆令从所做的是“居安思危”,将可能面临的风险一一叮嘱到陆书青,教会他如何在这种境况下自救,然后放他出去。
“当年也是在汤山里,我们遇上刺客,只好躲在水里,我丢了鞋还扭了脚,你爹背着我,大半夜溜到舅公家的别业里投宿。”
陆书青没听过这一段故事:“然后呢?”
“然后我睡过了头,第二日过了午才灰溜溜回家去,让你外公骂了一通。”
“再然后呢?”
谢竟想了想,低下头看着他笑了:“再然后没过多久就有了你。”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陆书青能在他胸口枕得更舒服些:“在雍州的时候,我看到你写给爹的信了,怎么会想要练去瑕体呢?”
陆书青放低了声音:“娘走之后,周伯照吩咐把书信手迹全烧了,我那时不明白,哭着喊着要从火堆里往外抢,爹拦着不让,我们还吵了一架。”
谢竟失笑,问:“既是都烧尽了,你从哪里找来的底本?”
“书房那副匾额还留着,我就照着‘松风雪一瓯’几个字学,但也不敢在纸上练,要不就是拿笔蘸水在地上写,要不就干脆书空。这五字里没有的笔划,便只能凭着印象摸索,所以学得很慢。娘也看到了,我一直到去年秋天才勉强仿得七八分。”
在火光映照下能清晰地看到陆书青脸上的细小绒毛,像猫崽一样带着初生的松软。谢竟理了理他的鬓发,道:“你写得很好,很像,娘自己都认不出来。”
当夜二人围着火絮絮谈到半夜,后来陆书青缩在他怀中睡着了,次日醒来有天光透下,谢竟才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三面石壁一面有水,昨晚感觉到的风并不是从洞内来,而是从坡上吹下来的。然而岩壁难以攀援,只能祈祷山中溶洞相通,得寻出路。
他们分着吃了些干粮上路,继续深入空气不足,为了防止窒息没法全程燃着火折子,只能隔一段时间取出来看一下路。
洞中岑寂犹如世外,唯有钟乳石上的水一滴一滴落下来,便是唯一计算时间的方法。陆书青武学根底不差但毕竟是个孩子,谢竟虽是成人但又确实手无缚鸡之力,两个人加在一块儿也制不过陆令从一只手,因此行进的速度并不快,走走停停三日下来干粮即将见底,好在洞中时有暗河流经,饮水不成问题,偶尔还能摸着一两条小鱼。
四月初五深夜,陆书青睡熟了,谢竟把包袱垫在他脑后枕着,再用披风给他裹严实,坐在旁边握着他的一只手按着虎口,试图活血让身体暖和一些。渐渐他自己的倦意也泛上来,但脑中那根弦紧绷着,没法踏实睡着,便半梦半醒地养神。
如此持续了几个时辰,朦胧间他忽然听到似远似近的地方传来“沙沙”声,隐隐约约,与这几日暗河水流经过的声音皆不一样,倒像是林叶被大风吹卷起来的响动。
他蓦地睁开眼睛,然而他们休息的位置位于两洞相连的走廊处,十分狭小,虽然能听到,但没法确认是否真的有风。
谢竟悄无声息地俯下身,从包袱中抽出火折子,站起来一手扶着洞壁,慢慢向前摸索去。
这点少得可怜的经验,全来自于那些年床头枕畔他与陆令从的闲扯,陆令从随口一说他随耳一听,彼此都没当回事,却不想在今时今日派上用场。
谢竟小心翼翼地找,火折子的光亮有限,仅能照得眼前脚下这一片区域,他还要同时一路拿石子标记着,以防陆书青醒了不见他着慌。
然而风声也是时断时续,他不得不走一程就停下来辨认方向,不知过了多久,火光照出了岔路口,谢竟站在左右之间,本能地想到了自己缠着绷带的右手和埋着“剔骨弦”的右臂,于是没多犹豫,躬身钻入右边洞穴。
洞中极其逼仄,好在他身量瘦也灵巧,匍匐着还算顺畅。往前爬了大概十几步到了底,谢竟撑着肘将光源抬高,却只见前方旁逸斜出仿佛有什么东西的影子。
他摸出怀中石子往外一丢,几乎立即便听到了落地的响动,随即弹了几下,静一刻,却传来入水声——洞外离地面很近,但不远处应有水。
谢竟挪到洞沿处试探着先将一只脚着地,好在只往前探了探便碰到了石头,落定慢慢稳住身体,半蹲下来,举起火折子一照,却霎时被眼前之景震住。
他身处的位置是洞外一片豁然开朗的平地,但并不大,四周无壁,应当类似于崖边。方才那些影子是横七竖八被钉在平地尽头的木桩群,上面拴着粗结,再顺着往前照是荡荡悠悠通向对岸的绳子,距离不远但上下落差极大,低头往下看,则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潭水。
这时风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来,长绳被吹得摇晃起来,看方向,来处正是对岸。
谢竟的眉一点点蹙紧,他知道再等上一会儿天放亮了,也许就可以通过对面的光源判断出口的位置。然而眼前这人工痕迹过重的木桩和绳子,又明白无疑地提示着他的预感,事情没有那么容易。
他往前挪了几步,轻手轻脚地来到崖边,把火光凑近去仔细瞧那绳结。一看之下即见异样:木桩上霉斑点点,想必在潮湿不见天日的地下存在了许多年,已然不堪重负;而绳结的磨损却轻到可以忽略不计,谢竟在雍州常和这类军需打交道,非常确定,这绳子被人缠上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这些天他们没见过任何人类生活过的痕迹,采灵芝的山人应该不走这条路,或是许多年前走过,如今不再走了,只留下那些腐朽的木桩。
而就在并不久远的过去,却有人来到这里缠上了这条绳子。
谢竟默默回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渐渐在脑中由碎片连成一条线来。让陆书青、陆书宁随行春猎,是这场连环套中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引蛇入帐,但显然只是个预演,就算被猗云打断没有真正发挥作用,也不碍着什么;第三步是分别将他与陆书青引到那个溶洞的入口处,将他们逼至只有一条路可走,最终便不得不来到这个断崖处。
如此想来,刚才岔路口的左边可能根本走不通,最后还是得选右边,总是殊途同归。
可是这算什么?千辛万苦只是要他们在这洞中走一遭,还大费周章把他们往生路和出口上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