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85)
陆令从却只是摸着她的鬃毛笑了笑,再不盘桓,跨上另一匹白马,挟着寒意奔出昭王府的大门,头也不回地向着金陵城外离去。
回忆
第109章 二六.二
谢竟醒过来时,已经到了腊月的尾梢,贞祐十七年都快过尽了。
连日风寒高热,算得他这辈子生过最重的一场病,将近二十日才勉强能从枕上起身,在床头靠一靠。然而他人醒了心却没醒,从早到晚对着一片虚空发怔,寡言少语。银绸看得心惊,仿佛回到了他刚生下陆书青的那段浑浑噩噩的时日。
陆书青记挂母亲,晚上想陪在他身边,谢竟就搂着他睡,也没有问陆令从去了哪里;陆书宁跑过来要他抱,谢竟就抱她在臂弯中,两个人彼此静静的,消磨过大半日。
陆令从连夜出京,带领三千人马前往淮北平叛的事情甫一传开,立刻掀起轩然大波。朝臣视己身与王府关系的远近,意见大致可以分为两派:反对者认为昭王不忠不孝,未等到先帝丧仪结束就抛下孝子之责远走不说,更是越过兵部蓄养私军,简直包藏祸心;赞成者却说淮北流乱数月不止,昭王是为国分忧,为百事缠身的天子分忧,即便不是无可指摘,却也不必苛责。
最初两种声音算势均力敌,然而时间推移,这支横空出世的“虎师”势如破竹,不仅迅速平定了叛乱,还将各路鱼龙混杂的叛军收编入伍,人数眼看着一天天壮大起来,更得到了淮水北岸诸州郡官民的一片谢恩之声。
到这个地步,若再以“乱党”之名治罪,朝廷恐怕也下不来台。
再加上新帝登基,正该是安抚内外、收买人心、力图求稳的时候,最终便由陆令章出面,下诏赐昭王虎符,象征性地拨了些军费,甚至还给昭王生母吴太妃上了徽号以示嘉奖——总之,算是在明面上首肯了虎师建制的合法性。
但这并不代表京中的昭王府就能风平浪静。
谢竟被丹书铁券赦成了无罪之身,按理说行动应当自由。然而羽林卫得了王家授意,以谢竟一朝被废、不再有资格以王妃身份居住在昭王府为由,几次三番找上门来,打着“替昭王殿下肃清门户”的旗号,欲强行将他赶走。
一连数回,都是周伯和银绸带着家丁,把纷争挡在前厅之外,对内院则瞒得严严实实。他们既不想让身为世子的陆书青直面权斗、引火烧身,更不想让谢竟为此徒添忧思。
而当陆令真趁着举哀的间隙、偷空来到昭王府时,便正遇上这一幕。
任凭为首那名校尉如何威胁、恐吓,周伯只是面不改色地叉手站在阶前,身后家丁执刀肃立,半步不让。
陆令真冷眼看了片刻,忽抬足一脚把挡在她前面的士卒踹飞出去,随即拨开众人大步上前,抽出收在袖中的鞭子扬手就是两下,狠狠抽在那校尉背后。
那校尉吃痛摔到一边,又惊又怒地骂了一声,转脸却见陆令真居高临下睨着他,顿时愣了,结巴道:“长公主?!您、您怎么来了……”
“你问我?”陆令真寒生生一笑,“你哪里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问我?金陵城中天子脚下,姑奶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轮得到你这狗仗人势的货色来多嘴!”
她目光如炬,将在场的羽林卫将官挨个儿扫了一回,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焉敢在王府门前聒噪作乱?若这差事当得不耐烦了,不要想这颗脑袋了,只管来找我,咱们且有的细细计较!”
这京城里的一颗煞星,性子上来骄横如火,连新帝都得敬让她三分,又是昭王这个“功臣”的亲妹妹,羽林卫早对她威名有所耳闻。且若当街顶撞长公主,只怕会惹人非议,回去亦难向相府交差。
他们当即也不敢再触陆令真的霉头,忙不迭地叩首告罪,灰溜溜地一径走了。
周伯长出一口气,迎上来向陆令真行礼:“今日亏得长公主解围,否则不知还要饶舌多久。王妃在内院歇着呢,只还请公主消消气,多少收敛些怒容,莫教王妃看出端倪来。”
陆令真饮了盏清茶平火,寻到内院去,暖阁里的侍女见了她,轻道:“公主略坐片刻,王妃午睡才醒,我去通传一声。但王妃这一向失意郁结,怕是……”
陆令真摇摇头,上前两步站在门后,抬声道:“嫂嫂,是我,真真。若是怕见了面彼此伤心,那不相见也是一样的,嫂嫂只听我说便是。虎师善战,如今在淮北一带深得民心;青儿和宁宁每日入宫守孝,都有我与母亲看顾;我哥走前给我留下了一支人马,千数人左右,名曰‘鹤卫’,即便相府刁难,我也不会束手无策、任人宰割,何况还有萧姐姐与宣室相助,嫂嫂尽可以安心养病,不必担忧。”
她话音落尽,不一会儿,门从内推开,银绸出来向她见礼:“王妃不是不愿见公主,只他如今是罪臣之后、见弃之身,私下会面,怕要给公主惹出麻烦。”
“这里几身新做好的杭绸衣裙,本是准备年关下送给公主。王妃说您穿大红色是最好看的,只是热孝在身,于时不宜,便请公主暂且收着,待风波平息,总会有上身之日。”
她将华美的织物奉到陆令真手中,又道:“王妃命我转告,公主在宫中务要小心珍重,护自己与太妃无恙,必得周周全全、平平安安过好这一辈子。”
陆令真盯着半阖的门,鼻尖发酸——谢竟就在那扇门后面,她甚至连他的影也能隐约辨出,可这门薄似咫尺又厚似天涯,让他们之间隔下了新仇铸成的千山,旧恨酿就的万水。
她最终只道:“嫂嫂……我走了。”
从昭王府回宫,陆令真驾马一路奔得飞快,到公车门外翻身下来,把缰绳丢给一旁内监,抬步刚欲去找母亲,忽看到一张纸从裹衣裙的包袱中掉出来,打着旋儿落到她脚边。
陆令真俯身捡起,纸上的去瑕体墨痕尚新,却是谢竟才刚匆匆写就,藏在衣物中捎给她的几行残诗。她喃喃念道:“……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
……嬉戏莫相忘。
陆令真还记得兄嫂成婚那一天,谢竟的嫁衣上就绣着蹙金的孔雀,如今却要送孔雀远飞,不知将往何方暂驻徘徊,更不知往后还有没有再见之日。
她捏着那张纸,头重脚轻,沿着永巷向宫内慢慢走去,正与陆令章的轿辇迎面相遇。
陆令章愕然看着她,命人停下,小声问:“皇姐这是怎么了?”
陆令真猛地回神,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满脸泪痕。
“无事,”她滞缓地摇了摇头,抬起眼,与轿上的陆令章对视:“……我无事。”
国丧当前,自然是一切从简,连紧接着到来的新岁,亦无人敢大张旗鼓地庆贺。
即便如此,谢竟还是命厨下做了汤圆,分与各房中的仆婢吃过,按例结算了这半年的工钱、赏钱,家在京中的回家团聚,不在京中的,也放他们各自下去歇了,王府的人少了大半,说不出的苍凉凄切。
谢竟的身体仍然虚弱,披衣坐在暖阁里,与银绸和两个孩子围着薰笼,一桌用膳。
看陆书青不怎么夹菜,只是默默吃着面前那碗汤面,谢竟下意识提醒他:“稍微留点胃口,等下还有——”
他说到这里愣了,众人也都停下筷子,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等下还有什么?往年陆令从做的梅花蒸饺会在最后端上来,可此时席间没有陆令从,自然更不会有梅花蒸饺。
谢竟忽然就感觉喉头哽住,怔在当场,再吃不下一口东西。
他一直任由病中的昏沉麻痹自己的大脑,竭力不去想起他横遭屠戮的至亲,不去想起身客异乡的陆令从。乌衣巷不在眼前,可昭王府这个伤心地却与他朝夕相见。
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池台馆榭,绣帐围屏……无一处没有陆令从的影子,无一处没有陆令从与他共同生活的痕迹。当日新婚燕尔,他对陆令从说“可这是你家”,眨眼间十年蹉跎而过,现今这里真的成了他的家,可给他这个家的人却又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