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96)
“但如今遗诏摆在人眼前,我才知道太后为什么说我始终看不透。就算没有王氏,没有张延,先帝撒手人寰,一切的党同伐异、新仇旧恨都不复存在,可谢家的命运还是被置于铡刀之下。谢家不是亡于党争、亡于迁怒、亡于仇恨,而是亡于千年以来悬于头顶、至高无上的皇权。”
“退一万步,即便不受旁人掣肘,可你我连遗诏的存在都不得而知,更不会去着意探听窥测——若先帝真正驾崩,我们只会与满朝文武、与天下人同时得知遗诏的内容!到那时候,千万双眼睛盯着,由不得你不遵,不从,不选!”
“好累啊,子奉,”谢竟喃喃道,“真是没意思极了。”
“这一刻我幻想了千百遍,以为会如释重负,会扬眉吐气,会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其实什么都没有,”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只有空了一片的心,坠在这里。”
“我终于明白了兄长在狱中说的,‘记住你没有恨,也没有仇等着你去报’。人靠仇恨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恨来恨去到如今,发现早已经不知道该恨谁。张太傅,钟兆,崔淑世,何诰,先帝,太后……我们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我们没一个不是可怜之人,可我们没一个没有可恨之处。”
“你我又做了什么?为了让自己师出有名,以谋害长公主为借口还击相府。真真战死了,回不来了,我们再也看不到她了,她已经为了替谢家复仇、替昭王府夺权而葬送了生路,可我们还是没有放过她,我们还是拿她的死当了煽动民愤、收买人心的幌子!”
陆令从沉默许久,才道:“他们没有找到她……雍州那么远,无定河边那么冷,数不清的亡魂。是我把她给丢了。她一个人要怎么回来,要怎么能回得来?”
他努力控制着声音的剧颤:“打着真真的旗号赢回这一场,让我觉得我自己……恶心。可越是恶心,我越不能不争不抗。若我只是一味再瞻前顾后、坐以待毙下去,你父母兄嫂、谢家一百多口家丁仆婢、虎师那三年中折损的将士——还有真真,就都白死了。”
陆令从近乎残忍地掀开了遮羞布,以最尖锐、最直切痛点的方式,开诚布公地触及到这个话题,让两人都不得不直面失去陆令真给彼此带来的剧创。
“我必须抓住这个时机,亲手把害死她的人一个一个送下黄泉,最后一辈子永远记住今日的无能与愧悔。”
陆令从将遗诏扔回锦盒内,上前两步,用力扳住谢竟的肩,强迫他直视着自己。
“谢竟,”他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你该长大了。”
谢竟听罢这一句愣了愣,忽然意识到,“死”能给未亡之人带来多么巨大的改变。若放在过去,陆令从也许会对他说“你可以不必长大,一切有我”,像对待陆令真和陆令章那样来包容、庇护谢竟。可是在接连失去了妹妹与弟弟后,在意识到他们的死为昭王府的抗争铺就了道路后,陆令从好像失去了作为“长兄”的某种能力。
他对谢竟说“你该长大了”。
又或是陆令从早已经做好了迎接命运的准备,而迟迟不愿认清现实的只有谢竟自己而已。
“子奉,你还记得么?”谢竟面上显出淡淡的哀惋,“在回陈郡的船上,你对我说,说如果代价是失去我,那你干脆不要这个皇位,把它让给令章。今时今日,我是不是需要把这当作一句戏言了?”
陆令从顿了片刻,冷静地沉声道:“是我那时太天真了,想得太简单了。当年让出皇位不仅救不了谢家满门,还会将孩子们、母妃、真真,和更多无辜之人的性命填进去!帝王家从来没有退路一说,对手只怕你豁出性命缠斗,你却反而上赶着要退要让?你不退不让,或可搏得一丝生机;退了让了,就是一个死!”
“而如今,令章已经不在了,唯一一个可供我推脱责任、撂挑子不干的,只剩下青儿了。可我绝不能允许让我儿子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早早结束,放弃自由和选择朋友爱人的权力,十四岁就去做那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背后却躲着他自私、怯懦的父亲!”
“对于父皇留下的这个选择,我该做的不是无可奈何地把一切都推给你,让你在自己与母族之间抉择,要不然忍受与至亲阴阳相隔的痛苦,要不然就自己去死!我该做的是站到最高的地方去,让所有威胁我、干涉我、置喙我同时保全你和谢家的人都不敢再说一句话,让这个选择不再成其为选择!”
“对不起,从今以后,你我的确应当将那视作一句戏言,”陆令从深深望着谢竟,眼底有无限悲凉,“可在当年它绝不是。如若你不信我,我无话可说。”
谢竟愣怔半晌,摇着头,惨然道:“子奉,我再怎么也不可能不相信你,我怎么会不相信你?”
“你想要我长大,我就不会再因我的一己私心、因我畏惧重蹈先帝与太后覆辙,就央求你不要走到那个位子上去。”
“你想要我教导青儿成为出色的储君,想要我入朝为相替你分担政事,想要我奔走于门阀、寒士与新贵之间平衡几方势力,甚至你想要召幸我、让我入神龙殿侍寝都可以——这些我都可以做,我都愿意为你做。”
谢竟抬起手来,用指尖描摹着陆令从的鼻骨:“唯有皇后之位……十几年了,我好像仍然难以胜任。”
陆令从一手就能完全攥住他的腕子:“你告诉我,今番我松开这只手,你还会再回到我身边么?”
谢竟放空着目光,天就快要亮了,血与泪灌注的长夜即将过去,可他的前路并没有因此而重新变得清晰。
“我不知道。”他只能这样说。
陆令从抬高了一点声音,郑重道:“你曾经对我说过,我的结发妻从来没有后悔过嫁给我。你说你知道自己会后悔,所以若有一日你犯糊涂、钻牛角尖,哪怕关着你锁着你,也要我拉你一把!”
他低下头,目光全部凝聚于谢竟的双眸上:“谢之无,我这辈子永远做不出关你、锁你的事,但今日我伸出手来,拉着你,攥着你,有一句问你——若过去四年你的隐忍屈辱、你受过的非议锉磨生离死别,最后都要变作离散的注脚,那么这些年的痛与苦究竟有何意义?你心中真正所求,究竟是什么?!”
痛与苦有何意义?喜与乐又有何意义?若死亡终究无法避免,那么人生在世有何意义?
谢竟忽寒生生地笑了,笑得自嘲讥讽,尽是难言的凄惶。他反问着:“我求什么?”
“你以为我败尽谢家清誉效犬马劳,求他富贵膏粱?你以为我如履薄冰爬到这个地步,求他位极人臣?圣人君子心系天下、求海内晏如,我不是,粉饰来的升平我不稀罕!”
“我求至亲泉下有知恕我年少荒唐,我求儿女此生行称心事守意中人,我求你——我求你陆子奉,纵横沙场镇守河山,能再不必有后顾之忧!”
话音落下,空气久久凝固。
半晌,陆令从把手从谢竟的肩上挪到他的背上,稍用一点力,将他往自己的怀中收去。谢竟没有反抗,任由他拥着自己,愕然发现连这个怀抱都显得有些陌生了。雍州三载的年岁何长、相去何远,却都比不上真相与彻悟给人心带来的隔膜。
谢竟似被这种疏离冰了一下,打了个激灵。他靠在陆令从胸前,茫然自语:
“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
良久,陆令从松开他,如他所愿,放开手去:“如果你求的是不受束缚,那就走罢,去罢,远远地飞到一个天没有边际的地方。”
神龙殿的大门被推开,谢竟摇摇晃晃地迈到槛外,仰起脸来,刺目的朝晖洒满在丹墀上,他睁着双眼,就那么直直地迎上去。
十六岁那一年他踏入这扇门,高居三元榜首,风光得意,没有一件事可供他费心去牵系;三十一岁这一年他踏出这扇门,举目上下,天穹霞光万丈,人世苍苍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