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58)
第35章 八.五
谢竟的生辰在三月初三,上巳节,除了踏青春浴、曲水流觞等等保留节目之外,最重要的是朝中休沐,不必入宫。
他几乎在醒来的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昨夜饮了酒,陆令从那个冤家又给他添了一顿堵,回府后他几乎倒头就睡了,一夜无梦到现在。
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狂跳片刻,谢竟才恍然回神,想起今日不用上班,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于是他又像断线木偶一样悠悠晃晃把自己跌回床上。下意识看一眼另一侧的锦被,有睡过的形状,起码没有彻夜不归。手又伸进去摸了一把,褥子已然冷了,想是人早起身多时。
谢竟难得有机会懒在被中不起,顺手扯过陆令从的枕头,竖起来在怀中抱着。他没有抱东西睡觉的习惯,但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榻上无聊得很,手上不抱着个东西,总忍不住犯点闲。
他把脸往前凑一点,嗅了嗅枕上的味道,与陆令从身上的气息没有区别,不知道如何形容,大概有点像清冽的甘松香。
谢竟的鼻尖正轻轻搁在枕头一端,却忽见床帐子一抖,然后被缓缓掀开条缝,陆令从把脑袋凑进来,正与他四目相对。
谢竟:“……”
片刻,他已经手比脑子快地将枕头对准陆令从,劈头盖脸砸了下去。空间有限,陆令从措手不及没躲开,直接被砸到脚踏边上,发出一声闷哼。
随即谢竟踹开被子,“哗”一下将帐帘彻底拨开两边,坐到床沿,睨着屈腿靠在一边的陆令从:“一大早的你撒什么癔症?”
陆令从揉着鼻梁:“我看看你醒没醒!早什么早这都快午时了!”
“我醒不醒和你有什么相干?王府的床我是睡不得了?那我现在收拾一下打道回府?”
陆令从皱起眉来,有些困惑:“从前没觉得你起床气有这么大啊?”
他的目光落在地下的那个倒霉枕头上,观察半晌,若有所思道:“这个枕头怎么那么眼熟?”
然后他挑眉:“所以你刚才是抱着我的枕头……”
谢竟回身就要抓自己的枕头去扔他,但这一次陆令从早有防备,瞬间起身单臂勾住谢竟的肋下,把他拦腰捞了起来,直接抱到了地上。
“我以为你早走了。”谢竟不再和他置气,走到屏风旁,也没回避,只是背对陆令从,换上中衣与外衫。
“我是没在床上待着,但我发誓这一早晨我都在屋里等着你醒——除了中间去了趟后厨。”
“你前儿不还说今日有约?不去了?”谢竟记得陆令从一早问过他上巳日是否有安排,若没有的话他要出去赴个约。当时他完全没表现出知道这一日是谢竟生辰的迹象,谢竟便也没再多言,“嗯”一声,表示晓得了。
“不去了,推了。”
谢竟低头系好腰封:“做什么放人家鸽子?办不到的事便不要答应。”
“旁的事明日也能办,今日有更要紧的事。”
话说到这一步,谢竟其实已经听出来陆令从的言外之意,但如果很快妥协、很轻易就表露出因对方专门留下陪自己过生辰的欢喜,那未免显得过于被动,太好拿捏。
所以他只是笑一声,佩好宫绦转过身来,施施然走至陆令从面前,替他理了理圆领袍的前襟,系上最顶端一粒扣子:“什么是更要紧的事,能让殿下在这房里等上一早晨?”
陆令从定定地望了望他,须臾,错开视线:“我的小王妃今日满十七岁,就是头等要紧的大事。”
谢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张了张口,干巴巴道:“哦。”
陆令从忍不住转回目光:“‘哦’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是今日了?”
陆令从想了想,还是没有扯谎:“昨夜席间有人知道,告诉我了。”
说实话虽然可以遏制他的良心不安,但却会让谢竟神色不霁,果然:“什么阿猫阿狗都知道唯独殿下不知道,这就是殿下所谓的‘我的’?”
陆令从:“毕竟那么一长串,你也不一定记得全我的八字不是……”
他不找补还好,找补的这一句更是犯了大忌讳。
“建宁二年五月初九卯时二刻,我记得全!”
陆令从哑然。
外间的门被轻叩了两下,周伯小声请示道:“殿下,汤得了,面是现在下?还是先小火煨着?”
陆令从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了看静静站在他面前的谢竟,退着走了两步,说了句“准备吃饭罢”,转身推门出去了。
这个时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吃饭算一顿早午膳,桌上摆了几道解腻的小菜。谢竟坐下动了几筷,没见陆令从,抬头装作不经意去寻,却见周伯从廊下过来,手上端了个托盘,眼观鼻鼻观心地进了花厅,将盘上瓷碗稳稳放到谢竟面前,“嗒”一声轻响。
“鸡汁银丝长寿面,恭贺王妃芳辰,万事遂意。”
谢竟一顿,起身道谢,但还没起来便被周伯让回座中。老人只是笑一笑,低声添道:“殿下一早起来钻进后厨,汤和肉煨足了一个时辰才下的面,王妃趁热用罢。”
这一碗和当日在汤山别业陆令从煮给他的又不同,显然用足了十二分心思,面韧而不生肉酥而不烂,鲜味与香气溢满花厅。
谢竟低下头,舀了一勺汤咽下,热却不烫,是晾好才端上来的。
他抿一抿唇,问:“殿下呢?”
周伯却不多言,只道:“殿下用过了,这会儿到前院去了。”
谢竟便只好点点头,默默地吃完了那碗寿面。
虽然在王府住了有近两个月,但谢竟很少踏足除内院和花园之外的其他场所,一来他白天大部分时间待在宫中或者翰林院,回到府中都是直奔内院,二来他自己的书房确实足够敞亮舒适,基本能满足所有需求。
所以此时他甚至不能很好判断,周伯说的“前院”到底是哪一个前院。途中碰上几个小厮丫鬟,却也都是一问三不知,“殿下的日程向来没个准儿的,我们也不知这个时辰是去了哪处”。
一路走到中堂陆令从自己的书房外,又叫他遇见绿艾。之前连着半月阴雨,这几日才好容易放晴了,内院中张挂着洗好的被褥衣衫,趁太阳天赶紧晾干。为了避免绿艾搞破坏,弄脏、啄烂布料,只好把她挪到这里暂居。
谢竟薅了薅鹦鹉的肚皮毛以示友好,逗了两句,鹦鹉却不高兴开口,他讨了个没趣,决定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你不说话就换我说,于是坐到廊下,与绿艾大眼瞪小眼,絮语道:
“你听我这么讲行不行——殿下,臣确实是有点起床气,但臣千不该万不该把气撒到您身上——
“或者是——我不该无理取闹,殿下对我的看重,本不在这些毫末之处。
“算了,不叫殿下了,显得我故意赌气。
“那就——方才是我失言,小题大做,往后不会了。
“你觉得哪一种行?”
绿艾全程歪着脑袋,只是呆呆地看着谢竟。
谢竟啧了一声:“怎么不吭气呢,你做侧妃都不体察夫君心意的吗,你的用武之地呢?”
还没等她给出什么建设性意见来,谢竟忽听耳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都不行。”
他被唬了一跳,猛地回头,陆令从单手攀着瓦当从屋檐上跃下来,轻捷地落在他身后。
谢竟:“你怎么连自家屋顶也爬?!”
陆令从面色如常,大咧咧道:“好天气,晒晒自己。”
谢竟看他这副模样,情知也不必纠结说什么了,反正全都被听去了,索性道:“为什么都不行?”
“我不爱听你数落错处,因为你没有错处。”
谢竟并不理解陆令从对他盲目肯定的强盗逻辑。他确实不是在欲取故予地说气话,也没有背刺阴阳,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只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