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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206)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 标签:生子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陆令从自身后环抱住他,似乎是低低地应了一句:“好。”
  谢竟语无伦次,不知究竟是说给陆令从听,还是在警醒与剖白己身:
  “自在与束缚,长大与原地踏步,我或许会有芥蒂,会举棋不定,心意不决。可是生死是不一样的。生死是大事却也是最最简单的事,倒不需要考虑那许多。”
  “陆子奉,我就是为你死了又有何妨呢?”
  这一次,陆令从彻底没有了回答。
  猗云像不知疲倦一般飞越雪原,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在夜色中驰骋向城池的边界。虎师的营帐渐渐清楚起来,灯光是温吞、醺然的橘红色,别有一番冷静的烟火气,尽忠职守,一面撒向白的营房,一面撒向白的雪道。
  至少那也是一种“生”的象征。
  李岐等将士、雍州新任的州郡长官、军医,乌泱泱一群人早已得了信,守在营门外,无需谢竟多余吩咐,默契地一拥而上,从他身后接下陆令从送入主帐内。
  谢竟想要快些跟进去,却不料双腿发颤,根本连站也站不住,一头栽到了马下,半跪着浑身战栗,心狂跳不止,只能反复几回试图撑住地面起身。
  正挣扎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紧接着,就是四周士卒的惊呼。
  谢竟停下动作,不祥的预感汹涌入四肢百骸,他打了个寒噤,缓缓地、机械地转回头去——入目之处,唯有皓白染尘的一片云。
  猗云倒卧地上,千里神驹的光华顷刻间委顿下来。在陆令从被送到能够救他性命的人手上的那一刻,她舒出了悬吊数日的这口气,以触目惊心的速度偿还着透支的寿命。
  谢竟膝行着、几乎是扑过去伏在猗云的颈侧,嘶吼着叫她,然而耳鸣又让他什么都听不见。那一瞬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躯壳中有一个轻盈、烂漫的魂魄,正在真切生动地死着。
  猗云高亢、尖锐地长嘶一声,抽搐数下,力竭而亡。
  谢竟再也支持不住,凄然大恸,呕出一口血来。


第121章 二八.四
  虎师主帐外乱作一团,熟悉战马习性的年长士卒们围在猗云四周,七嘴八舌,试图商议出救急的办法。谢竟反复抚摸着猗云的鬃毛,拿额头去贴她的脑袋,可无论怎样摇动,猗云都不再睁开那双湿漉漉的眼,温驯地凑上来与他亲昵。
  渐渐地,众人也知道回天乏术,止了嘈杂,只是缄口望着他,空气中弥漫着难言的悲戚。
  半晌,谢竟哑声问:“你们会怎么处置她?”
  一开始无人敢答,良久,才有个将官出声:“依例,战死的军马都是就地掩埋。”
  谢竟听罢,木然道:“……就地,是要埋在哪里?你是说要把她留在这里么?埋在雍州的关外,这四围雪山里,还是长城下?”
  那将官显然一早明白他心中所想,亦不忍道:“虽说冬日天寒,可尸身也坚持不到运过长江,带回金陵,更是几乎没有可能,还请您……节哀。”
  谢竟定在原处,猗云的身躯几乎与洁白雪地融为一体,她矫健、修美,却又是那么轻灵。可即便再出类拔萃,她到底也只是一匹肉体凡胎的马儿,不会通灵,不会卜算天机,更没有本领提前预知到陆令从会经此一难。
  她只是太通人性,太熟悉她的亲人们罢了。她旁观到了陆令从的悲伤,猜测许久不曾来看她的陆令真,也许真的再也不会来了;她看到虎师的将官来槽中挑选名马,便知又有战事要起;她看到陆书青兄妹长日不乐,便知出征之人就是陆令从,他们为父担心;她焦急地等待谢竟赶往雍州,因为只有谢竟才有资格带走那件沾染了陆令从气息的大氅,才能给她机会循着气味,义无反顾地去寻找相伴二十年的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谢竟擦去唇边留下的残红,站起身,拒绝了徐家兄弟上前来搀扶,跌跌撞撞地走回主帐。
  军医早就给陆令从灌了参汤,粗略检查过,并未发现有致命的皮外伤,呼吸也勉强平稳下来,帐内才暂且松了口气。
  谢竟一直守在旁侧,这时转脸,吩咐徐甲:“你们即刻去准备车马行装,过一两日,等他的情况安定下来,即刻上路回京。”
  左右与军医都不敢擅碰天子,得了谢竟允准,才为陆令从卸下铠甲,解去层层叠叠的衣物。然而当脱到贴身的里衣时,军医的手忽然顿在半空,瞪大了眼,不再动作,不知看到了什么。
  谢竟心中瞬间一紧,但他怕碍了医官施救,并不敢站到近前去,所以一时也瞧不清状况。
  军医和几个将官对视一回,面面相觑,彼此愕然,又回过头来,看着谢竟欲言又止。
  “如何?”谢竟急道:“说话啊!”
  就看那军医起身,手中捧着陆令从沾血的里衣,奉到他面前。
  谢竟最初神思还混沌着,一打眼只见衣上红白交错,顿觉头晕目眩,唯恐是陆令从伤重;然而等接过了那件里衣,定睛细看,才恍然发觉,那上面虽然是血迹,但又不仅仅是血迹。
  他如遭雷击,喃喃:“这是……”
  军医笃声道:“禀皇后,这是陛下的亲笔。”
  他那二字称呼一出,帐内登时炸开了锅,议论纷纷。虽说谢竟的主母地位在虎师中基本从未动摇过,但“王妃”与“皇后”是全然不同的,这干系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廷与国事——尤其在这个陆令从生死难料的时刻。
  谢竟手发软,缓缓将布料抖开,展平,铺在桌上。众人忙聚上前去看,却发现,那俨然是一道以指为笔、以血为墨、以布为纸的圣旨,一封册立皇后的谕令: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咨尔陈留郡谢文介公翊子竟,舞象从龙,旦夕弗离;伦则夫妻,契兼知己;躬侍朕于潜邸,深慰朕自微时。遽逢丧乱,凤漂鸾泊,迩来蒙尘三载,猥居佞门。今长秋旷位,东宫望云,朕亦存眷爱之心拳拳,早晚不敢忘焉。由是悉告海内授尔皇后玺绶,以兑偿旧诺、少平朕昔年废弃之愧,钦哉。”
  帐内寂静半晌,不知是谁回过神来先领头,众将官连忙跪下身顿首,山呼“千岁”。
  谢竟像是根本没听见,只顾呆呆地读着这封用血写就的诏书,长久失语。陆令从显然是在极仓促的情况下写了这些句子,潦草杂乱,有几个字难于辨认,谢竟仅能凭借语意和形状去猜测。
  他低声自语:“陆子奉,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啊?”
  众人但见谢竟骤然奔至床前,想要上手推陆令从,却又怕有伤,最后只能颓然地捧住他的脸。
  “你这又是要干什么呢?写这些,”谢竟哽了一下,颤声道,“写这些情深意重、生同寝死同穴的话做什么?你这是一早心中就谋算好了要和我泉下再见,来生来世也把我绑在你身边么?你这是留给我的遗诏么!?”
  左右见事失控,连忙上来劝慰谢竟,试图把他带离榻边。李岐亦沉声道:“皇后保重,此地还要你主持大局,切不可过于哀痛、乱了方寸!”
  陆令从自始至终只是紧闭双眼,犹如熟睡,并不曾给予谢竟半个字的解释。
  数日之后,金陵。
  隆冬时节夜中湿冷,万木萧疏,太初宫东面的苍龙门开过又关,一辆马车借着暗色缓缓驶入,悄无声息地停在神龙殿外。不多时,银绸与秦院判带着一众太医,已然悉数聚集到后殿。
  陆令从那道血衣诏早传遍京城,外人不明就里,只道是圣意难测,毕竟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陛下远征在外,顾念起发妻的好处来,也未可知。
  银绸一直在宫中陪伴陆书青与陆书宁,早已收到谢竟的来信,知晓内情,倒不急着去看陆令从,只轻拉住谢竟的腕子,为他诊脉:“我听说皇后是从大雪里把陛下救回去的,可有受冻伤寒?”
  谢竟摇头:“万幸倒是没有,兴许穿得厚实。只是……猗云不在了难过,吐了口血。”
  银绸面露哀戚,长叹了一声:“脉象无异,想来是急痛攻心,倒不碍着什么大事。只是皇后一定要仔细身子,即便心里挂念陛下与孩子们,也务要好好将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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