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51)
再睁眼,却是天光大亮,陆令从已然穿戴齐整,盥洗毕了来唤他起身。谢竟算是摸透了,除却昨日大婚,陆令从和他见面十次有九次都是这副行头,长发悉数挽起,马尾一般高高束在脑后,圆领武袍箭袖皂靴,不仅方便骑射出入,更显得身段颀长风流潇洒,这厮倒也会打扮自己。
但谢竟不管陆令从有心还是无意,是不是孔雀开屏给他看,他该操心的是自己看起来是否得体。毕竟今日入宫除了向帝后二人奉茶行礼,更要去西宫见过吴贵妃。
抛开幼年叫哥哥的经历,他只在当日端午宫宴上遥遥见过吴氏一面,又并不敢细看,陆令从除了一句“她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之外,也没有向他太多提及过自己的母亲。
谢竟晓得吴氏该是十分温善可亲,否则也教养不出陆令从这般与深宫格格不入的秉性,但不光丑媳妇,漂亮媳妇也怕见公婆,心里多少都会有些惴惴。
“也不知昨儿是谁立的规矩,说什么‘殿下往后的起居都由我亲自侍奉’,结果连床都起不来。”
陆令从侧坐在床沿,春宵一度多少让两人躯体间的生涩退去一些,何况谢竟的身子软得水一样,抱在怀里十分舒服,便也不太拘束地勾着谢竟的两腋把他从枕上搂起来。
他们昨晚的情事持续时间虽不短,但因为开始得早,所以谢竟入睡的时辰不算很晚,此时的困倦并非源自缺觉,而主要是身体的酸乏,尤其在没有陆令从拥着的时候格外明显。
他勉勉强强往屋内扫了一眼,没有侍女等候,他立的“规矩”显然是生效了的,但桌上盛着金剪锦囊的漆盘果然也不见了,想是陆令从早一步递了出去。
谢竟也不动声色,醒了醒神,穿鞋下地,盥洗过径自往镜台前坐了。陆令从却亦步亦趋跟到他身后,先他片刻拾起篦子,兴致颇高地问:“我给你束发罢?”
全然忘了刚才是哪个嫌他没起来床没能“亲自侍奉”,眼里倒是有活儿,勤快又自觉。
谢竟从喉咙里哼笑了一声,自镜中觑着身后人:“你就直说你是馋我的头发,又不丢人。”
陆令从已经手比嘴快地捧住了一绺青丝,配合道:“你倒是自己摸一摸,只怕比这云锦的衣料子还要柔滑三分。”
谢竟被他这样直白的赞美弄得有点脸热,只好避开目光,一手无意识地拨弄着衣襟,颈间香匣若有若无一闪,被陆令从敏锐地捕捉到。
“还有个坠子?昨晚也没见你戴着。”
谢竟条件反射一按,但随即就意识到这是欲盖弥彰,万一陆令从提出想要细看把玩,那必然露馅。于是他索性大大方方用指尖勾出来,晃了晃,道:“熏香的玩意儿,半夜口干起来喝了杯茶,见掉在坐榻边,便顺手戴上了。”
陆令从倒不疑有他,可能是实在想不到谢竟真的会擅自结发,只是说:“怪道我半梦半醒着觉得有动静,只是想着你定然累极先睡了,便没起来察看。”
谢竟心中暗吁一口气,果然他上下床的细小动静还是瞒不过陆令从,只庆幸对方没有深究。
令他没料到的是陆令从梳头的手艺跟厨艺一样可圈可点,两手拢住谢竟耳上的发丝束起来,余者全披在肩背上,一对鬓角又留了细长两缕。
“给真真梳头发练出来的,姑娘家头上的花样儿可比你多多了。”陆令从解释着,又意犹未尽地摸了两把,一拍他的膀子,“换了衣裳用早膳罢。”
随即却是没留下陪他更衣,径自推门出去了。
谢竟望着半掩的门愣了片刻,觉出些微妙的尴尬。他们已经有过那样亲密的耳鬓厮磨和云雨巫山,对彼此的身体之熟悉恐怕仅次于对方,床上赤条条搂在一起尚不害羞,床下当着面换一件衣裳却要赧然避嫌。
他起身脱下寝衣,换上侍女早准备好叠在案上的朝服。谢竟虽然晓得自己肤白适合穿红,但也不好把握那个度,淡之一分轻浮,浓之一分呆板,等会儿少不得要让陆令从替他掌掌眼。
早膳开在正对卧房的花厅,是这四方小院面北的那一间,门开着两扇,只半卷起湘帘挡风,坐在厅内便能将院中景致尽收眼底。两张半圆的接桌平日靠墙摆设,用膳时便拼起来合二为一,一面各摆一个绣墩供昭王和王妃就坐,真正泾渭分明。
婢子引着谢竟从穿廊绕进花厅,陆令从正翘着二郎腿坐在膳桌一边,支着下巴望着庭中白梅发呆。
谢竟迈过门槛进去,厅内下人立刻齐道:“见过王妃。”
陆令从蓦地回神,把目光投向裹在绯红广袖内的谢竟,后者站在原处一时手足无措,毕竟谢府内的仆婢也不会天天如此客气,只得抬了抬手,道:“都请起。”
然后他意识到在外人面前他同样需要做足举案齐眉的样子,守着为臣为妻的规矩。反正谢竟一向是不会因为假模假式的礼数而有负担的,于是也俯身道:“殿下。”
陆令从显然忘记了,在下人们眼中,他和谢竟还远没有熟到可以不用敬称、不必见礼的地步,而他若是没有表现出对谢竟足够的重视——或者说直白一点——“宠爱”,府内恐怕少不了闲言碎语与揣度议论。
传出去是什么光景倒还在其次,若牵连得仆从拜高踩低,再不把谢竟放在眼里,那才真是他造孽。虽然谢竟看起来不像个打碎门牙和血吞的受气包,但陆令从一早就想过,陈郡谢氏只这么一颗的遗世明珠交到他手上,可不是来看人脸色的。
昨夜谢竟立规矩的事迹到底只有几个丫鬟知道,活动范围仅在内院,就算能广而告之,一时半会儿也传不出多远。倒是这早膳桌上人多眼杂,更兼有后厨数人侍立在侧,是给阖府上下传递信号的再好不过的机会。
陆令从于是站起身来,走至谢竟面前亲自握着他的肘扶他平身,又吩咐婢子将另一张绣墩和碗筷挪到近旁,按着谢竟的肩让他先入座,自己才复又坐下。
他并非没有注意到谢竟换的衣裳,但只能分辨出和昨日的吉服在颜色上有些深浅差别,却也不知道到底该用哪个词形容,只好保险一点,用既是私房话又能让在场每一个人恰好听见的音量,侧脸对谢竟道:“红的衬你。”
倒也免了他自己开口问了。
谢竟于是顺从温存地笑了一下,做作道:“殿下喜欢就好。”
陆令从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揶揄,却也没有反驳,毕竟自己说的是真心话。
早膳自然是刻意安排过的,不全是甜腻的粥和点心,几道咸口的清淡小菜和酥饼都摆在靠近谢竟的那一侧,陆令从的筷子基本没怎么碰过。谢竟昨日在宴上也只瞅空匆匆吃了两口,一直空到此时几乎饿过劲儿了,便安安静静埋头用膳,还尝了一块黑米糕,觉得称得上可口,但比起陆令从做的还是差了一点。
饭后入宫,乘的正是那一日捎过谢竟一程的车驾,但车帘换上了大红,车辕上贴了囍字,就如同昨日把他从谢家抬到王府的那顶花轿一般,现在要再将他抬到禁中去。
这一番进宫,他便再也做不回与这高墙四壁毫无瓜葛的局外人了。
谢竟正襟危坐地坚持了一会儿,车马不快,于是便又有点无聊,用手指戳陆令从:“我打个盹儿。”
随后他试着把额角抵在陆令从肩上当枕头,但这样颈部弯曲的弧度有些大,不是很舒服。
谢竟调整了几次都找不到最适意的姿势,瞌睡都要被折腾没了,陆令从忽然抬起胳膊,把他整个环进臂中,让他侧脸枕在自己锁骨下方。
还不等人有什么反应,陆令从便先将下巴垫在谢竟头顶,用颌骨轻轻摩挲着他的发旋,随即又埋下去一点,深深吸了吸萦绕发间的气息,享受地半眯起眼睛。
谢竟:“……”
他问:“你是不是天天也这么薅猗云和绿艾的毛?这是昭王殿下宠幸后房的独特方式吗?”
陆令从想了想,道:“那倒没有天天。而且她们俩没你香。”
谢竟被摇醒时车驾已经停在了神龙殿外,他有点浑浑噩噩地跟着陆令从下去,却见钟兆立在门前,说皇帝早朝后往临海殿用过膳,此刻正由皇后陪着回来受昭王与王妃的礼,让两人暂且在殿内候上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