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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150)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 标签:生子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自从母族北迁后,萧氏在深寺内度过了二十多年近乎幽禁的生涯,不问任何世事。虽然生前身份尴尬,但死后的哀荣必须尽到,这是向来首推仁孝的朝廷最看重的面皮。不过鉴于萧氏“一心向佛”,金陵又刚刚从酷寒之中喘过一口气来,不宜铺张操办,只令举国服丧二十七日,归葬紫金山皇陵。
  根据萧氏遗愿,停灵就在鸡鸣寺,天子坐镇禁中,无法日日前往。王俶的“沉疴”一入春就奇迹般地好了,与王契两个精神抖擞又重回官场,本来欲一力揽下主理丧仪的担子,然而陆令章却用轻描淡写一句“舅舅年事已高,多养两日也是好的”,竟把差事交给了同为名正言顺的孙辈的昭王父子。
  百官须轮流为梓宫守夜,众人心里都知道兰陵萧氏大势早去,天家根本没人在乎这位老太后,也就三不五时迟到早退偷懒,反正昭王是不管的。唯有谢竟一人,按时按点往鸡鸣寺跑,遇上不轮他的班,还替不情愿的同僚去。群臣咋舌,不知道的还以为萧太后对他有什么如山恩情。
  谢竟对萧氏全无印象,不喜不恶,演得出来假哭,演不出来真哀,反倒是因为能够常看到孩子们而偷偷高兴。
  大雄宝殿内僧侣彻夜诵经,身畔则隐隐传来臣子的鼾声。二更左右,谢竟悄无声息地起身,提起衣摆,连窸窣都不发出,轻手轻脚地避到了后殿。殿中无人,烛火昏暗,门留了一道缝,陆书宁蜷在榻上睡着。
  谢竟一靠近,她就迷蒙睁眼,看到来人,小声抱怨:“我好困啊,娘。”
  谢竟见她的小脸上有深深的疲色,心疼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看把我们作践的,过来娘亲亲。”
  他拥着陆书宁在屋内来回晃悠了几圈,手轻揉着她后心哄她。过片刻陆令从自廊下进来,端了个冒着热气的碗:“斋食只有这些,素馅的饺子,倒还可口干净。”
  谢竟空不出手,陆令从便一个一个夹起来喂他,听他含含糊糊道:“饿死我了。青儿呢?晚间就没见他。”
  “他白日跪了整天,膝盖都紫了,晚上举哀礼之后我就悄悄让他回去了。”
  昭王与世子只有每日旦、夕两次举哀在场便可以,陆书青缺席倒没有大碍。谢竟蹙起眉,一边理着陆书宁的鬓发,一边极度不悦地瞥了一眼殿外:“一天天让这么小的孩子替人尽孝,全是脏心烂肺的东西。”
  他也不知骂的究竟是谁,可能是连带给两个孩子生命、让他们不幸生而为天家儿女的自己也一并骂进去了。
  用罢宵夜,陆令从提起一盏灯,道:“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谢竟本要把陆书宁放回榻上,但她不肯离开他的怀抱,便只好取了一件外衫来罩在她头顶,抵御夜风。
  去年先帝冥寿,陆令章带朝臣来鸡鸣寺祭祀那一次,有个僧人引着谢竟到某间厢房内,见了当时还完全不能适应离开他的生活的陆书宁。后来谢竟自忖,陆令从也许在寺中有他自己的人手,才能做到避人耳目。
  陆令从一直领着他们走到阒寂漆黑的后院,打了个并不响亮的呼哨,立刻有名值夜的僧人从暗处现身,一言不发,只是将一把钥匙交到了陆令从手上。
  最终他们停在最偏僻的一角,隔墙已是山石。陆令从回过头,隔着蒙昧的夜色望向谢竟:“这里面的东西……你需要做好准备。”
  谢竟一路上都在猜测,全家上下能与鸡鸣寺扯上关系的也不过就是萧太后,他实在想不到陆令从能在这里藏什么东西给他看。
  铜锁虽旧,但并无灰尘,显然有人时时拂拭。陆令从开了锁,推门入内,随即却让开身子。灯火划过不见五指的室内,那一瞬,谢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棺椁。
  四具棺椁。
  他在须臾间通身冰冷,脸色煞白,根本不用再去看灵位上的名字,只要意识到“四”这个数字,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他父母兄嫂的棺柩——不是衣冠冢,而是实实在在、被收殓起的遗骨。
  陆令从在他身后轻声开口,像是怕惊着了亡人:“青儿知晓这个地方,每年我都会带他来拜祭,哪怕不一定能正好凑上日子。”
  只是稍微想一想这件事的始末都令谢竟呼吸困难、心口剧痛。这些年来他一次次逃避去回忆那三天,可是那些事情像是一场酷刑,被人摁住他的脖子,撑开他的眼眶,一刀一刀鲜血淋漓地刻在他眼珠子上。到死也难忘。
  无论是问斩于朱雀桥的谢翊、谢兖,还是丧命于乌衣巷的谢夫人与姚氏,谢竟都是站在咫尺之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惨死的。
  父亲与兄嫂身首分离,母亲则被乱箭穿心,所有这些时刻,谢竟都在场。
  谢家是欺君谋逆的夷族重罪,即便没有悬于街市示众的奇耻大辱,他的至亲们本也该像当年被羽林卫清点后带去乱葬岗、一把火烧了的谢家下人们一样,魂归天地,尸骨无存。
  而谢竟根本想都不用想,到底是谁帮他收殓了父母兄嫂的遗骸,又封棺设灵、铺金盖银、妥善安置,停于鸡鸣寺数年。
  他更不敢去想这件事会有多难——这比救出谢浚还要难,还要复杂,还要不可能。
  谢竟游魂般望向陆令从,在这一刻,在他哥哥的灵前,陆令从实实在在承担起了那句浑叫了十几年的“哥哥”的职责。他如一位真正的长兄般爱抚着谢竟的发顶:“收殓的细节,你听了会受不了的,我不说了。”
  “陆子奉,”谢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愣愣地哀叫着陆令从的名字,“陆子奉!”
  陆令从伸臂揽住他的肩,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问:“要不要我扶你行个礼?”
  谢竟几次想努力去弯下膝盖却不成功,最终无可奈何地拂开陆令从的手臂,转身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冲到阶下,弓起身子无声地嘶嚎。
  鸡鸣寺的早樱缀满梢头,雪白花瓣犹如高悬的灵幡,凄照着墨色夜空。谢竟额前还系着白布,身上麻衣素服,宛若迟来地、短暂地给谢家亡魂戴了孝,然而他能在前殿为素昧平生的萧太后涕泗滂沱,却不能在这个角落为至亲之人哭出哪怕一声。
  陆书宁的鼻尖轻拱着他脸颊,用她那吟唱一般轻灵的嗓音安慰道:
  “哥哥说,有个人对他讲过,逝去的亲人都住在灯芯中的小人国里,但凡你点起灯,他们就能看见你;哪怕你不点灯,他们也会永远想着你……”


第90章 二一.三
  太皇太后萧氏的丧仪结束后,谢竟收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信。送信的人是谢浚,方式与那个血手印雷同,深夜冷不丁一张薄薄的纸片从梁上落在他书桌,谢竟抬头往上看,连谢浚的影子也看不到一片,不由得感叹这小子现在是真的来去无踪了。
  信上内容也很简洁,说宣室在萧太后遗物中发现了一些东西,干系重大,萧遥请陆令从和谢竟三日后亥时往摘星楼相商。
  还是在那条船上,谢竟没见谢浚,萧遥说:“在岸上,让他望风去了。”
  陆令从比他先到,有些好奇地问:“究竟找见了什么?我头一回见你用‘干系重大’四个字。”
  萧遥开门见山:“鸡鸣寺中一直有宣室的势力,萧太后辞世当夜,他们发现有人形迹可疑,潜入太后生前住的禅房,仿佛在找什么东西。宣室就先下手为强,赶在宫中派人来收拾遗物之前搜查过,在墙上的佛画后发现了暗格,找到了这个上锁的木匣子。”
  谢竟暗想,他之前错以为寺里是陆令从的人手,原来到底还是借了宣室的刀。萧遥助他们良多,若大事难成,实在报答不起。
  陆令从拿起匣子摆弄了一下:“这是机括锁。”
  萧遥点头:“强行破坏会迸出水银毒死盗窃者,只有宣室的人——或者说宣室里的萧家人知道打开方法。当年萧氏未倒、宣室还在明处时,指挥权就握在萧太后手上,我师父——也就是宣室的上任首领,一切举止进退都听从太后命令。她能做出这个,并不奇怪。”
  她紧接着挑挑眉:“不过很巧,我也是宣室里的萧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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