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34)
徐甲道:“料也该能料到,你忘了前年腊月在王府后院绕晕了,碰上世子给你指路,也是这般的谦和有礼,想是子随母性,龙生龙凤生凤。”
谢竟昨夜没什么心情,只是简单归置了一下陆令从的案头,今日才着手将案几后的书箧、卷宗整理了一番。军中这些纸头的东西虽然不多,但是牵涉甚广项目繁杂,谢竟又不甚熟稔,比他自己的书房倒更难拾掇。好在他有的是时间,便一件一件慢慢理着,又撕了块纸,顺手简要记着何物放在了何处。
书箧最底端有个夹层,里面塞着厚厚一沓纸,想来是一些不好让部下看到、也不好让随军督办知晓的东西,谢竟揣测没准是陆令从和宣室互通有无的书信,也没再碰,便打算收拾进去。可只是低头无意一瞟,瞥见了其中露出的某张页脚,谢竟却凝了目光,定定地停住了动作。
若是他眼神没出差错,那似乎……是他自己的字迹。
谢竟什么都能不认得,自己那一手早在少年时就成了型的去瑕体,便是化成灰他也认识。
他最初以为这是他和陆令从早年的书信,虽然他们两个人聚多离少也没什么兴致写情书彼此示爱,但也许确实是有那么两封,陆令从真要随身带着也可以理解。
但随即谢竟就发现这信上的内容无比陌生,行文也全不是他的口吻。他当年走得匆忙,确实有数不清的手迹就那么留在了昭王府,他临行前曾嘱咐周伯一把火烧了干净,毁尸灭迹。难道是没烧?
再定睛瞧,谢竟渐渐觉出,这字虽然是明白无疑的去瑕体,但细看之下笔势并不如他年轻时那样锋芒毕露,笔意也更为中庸圆润,且并非年长者尽历世事的豁然,却像是少年人初出茅庐的纯稚。
他忽然想起陆令从说过的话,“我帐中还收着几封书青写来的信。”
谢竟脑中轰然一响,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分开那一沓纸,哗啦啦翻着找到落款处,“书青亲笔”几个端秀的字便静静躺在那里等他。
这十几年来,从谢浚到陆令章再到亲生儿女,谢竟不知教了多少回习字临帖,但一直没许他们学他自己的字,缘因去瑕体介于行、楷之间,是他贯通了这两种书体之后化为己用,造出的变体,瞧着虽然悦目,但并不适合初学者打根基。
而谢竟通篇翻看陆书青的家信,最开始的那些,时间在前年年初的,尚是四平八稳的汉隶,越往后便越有去瑕体的影子,及至去年秋天,竟是几乎已和他自己的笔迹没有什么差别,若非谢竟亲自细认,足可以以假乱真。
他不知道是谁让陆书青学去瑕体的,是陆令从还是这孩子自己,但他可以轻而易举想象那个画面,眉眼像足了母亲的小少年一个人静静坐在母亲的书房内、母亲的书案前,呼吸轻得好像他根本不存在般,心无旁骛,一笔一划临着母亲的旧迹。
谢竟狠狠收紧了攥着纸页的手指,心中倏然一阵细细密密铺天盖地的生疼,刺得他不受控地弓起身来,喘息艰难。
他跪坐在书箧旁怔了半晌,才缓缓抬起手来,强自定神,翻阅下去。陆书青写来的与其说是家信,倒不如说是他的流水账日记,通篇白描不事雕琢,除了冬问寒夏问暑,逢战要陆令从“千万小心”之外,再没有多余客套。
字里行间出现的其他人,则悉数是谢竟暌违三年的金陵亲故。
譬如——
七月初九,早起,注《昭明文选》,耗神吃力,过午一觉睡到晚膳。
七月十三,午后随张太傅访新科状元,一副美髯,云长再世。
七月十四,赴礼部宴,在座俱为贞祐旧人。
七月十六,早起,陪祖母访灵谷寺。
七月十七,国子监听学。
七月十九,回府一趟,寻出几卷古画。
七月二十,大雨,躺了一日。
七月廿四,随姑姑出宫,放纸鸢不成,遂赛马,惜败。
最后这句旁边还郑重其事批了一行小字,“我骑艺不精,非是猗云之过”。
谢竟通篇看下来,方才那万千牵系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直是啼笑皆非,只觉这孩子实诚得可气可爱,他倒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这父子俩私下还这么“无话不谈”。
至少在三年前谢竟离京时,陆书青仍是一贯的沉静寡言。他的名字是谢翊所取,语出“谁为不平者,与之书青天”,自小素与外祖家亲厚,谢竟虽没有开口问过,但很清楚谢家一案对陆书青的打击有多大。他和陆令从没能在这些时刻陪在长子身边,是他们为父为母的失职,想起此事谢竟终生有愧,可时过境迁,想弥补却也无从下手了。
李岐说陆书青早慧懂事,知道替缺席的父母奉养祖母天年,那么想来这信上种种一本正经的插科打诨,让人看了会心一笑的字句,大约也是他有意为之,不想让陆令从为军务操劳之外还要为他担心。
谢竟读了半晌,徐家兄弟端了午膳来,他用过后拿着陆令从留给他的一块令牌,又问徐甲借了件战袍——御赐的大氅实在惹眼——便出了王帐,跟着二人在营中四处察看,留意着伙食粮草医用等等有无错漏异样,有人问起,只说自己是太守何大人派来,看看有什么能贴补军中的。
天色暗了又和几个将官围坐在火旁草草用过晚膳,武人耿直,被谢竟三言两语套去了话,感慨了一番西川战事如何惊心动魄,剑阁一役如何凶险艰难,当然也没忘了歌吹主帅如何以一当百。
待他回到王帐,正与欲往外走的陆令从迎面撞上。后者不见他和徐家兄弟,李岐也一问三不知,着了慌正要去寻,见谢竟回来才长舒一口气,正想拉下脸来数落几句,谢竟却道:“你先等等,我写完这两句你再说话。”
陆令从气全被堵回去,翻了翻眼睛,抱臂站在一旁,就看谢竟又扯了块纸片,下笔如飞写了张药方子,边写还边十分贴心地朝他解释:“那个小医官是新来的罢,我下午看见连麻药也开不利索,帐里帐外叫唤的,听着怪瘆人。这是当时银绸开的方子,我记着的,你和青儿都用过,药材易寻,最难得是管用。”
他写完,唤进徐甲来,刚要将方子递过去,却冷不防被陆令从两指夹走,蹙眉看着,又被谢竟夺回来,交给徐甲。
徐甲捏着药方站在原处,主公主母出现分歧,一时有些迟疑不知该听谁的。
陆令从显然不信服:“你什么时候懂医术了?”
“说了是银绸开的,我背住了嘛,”谢竟不去理他,只向徐甲解释,“银绸是从前我在王府的亲信,医女出身,行事再稳妥不过,连世子和郡主的脐带都是她剪的,这方子出不了错。”
徐甲点头如捣蒜,示意明白。
陆令从接口:“胡说八道,明明是我剪的。”
“那总是银绸把剪子递给你,再教你剪的罢,”谢竟又提笔写了张短笺,盖了太守府的印,一并交予徐甲,“带着这个去给药堂,能行个方便,配得快些。”
陆令从小声嘀咕:“那不就是我剪的。”
谢竟忽“嘶”一声:“日子都过糊涂了,明儿初几了,也不晓得药堂开门了不曾。”
徐甲忙道:“回王妃的话,明日是初七。”
谢竟扳着指头算了两下,“初七,初七——”,随即突然顿住,抬起眸望向陆令从。
陆令从被他盯了片刻,也恍然反应过来,不再拿话揶揄,只沉沉与谢竟对视。
十二年前,贞祐八年元月初七,良辰吉日,昭王与王妃合卺结发,成百岁之好。
第22章 六.一
五更,谢府南院。
谢竟晚睡早起,一夜缠梦,美梦噩梦参半,鸡鸣时一啼将他惊起,冷汗湿了寝衣和后背,心慌得跳如擂鼓。
埋在滚烫的盥洗水中闭着气时,谢竟昏昏然想,十有八九是因为他父亲昨夜那一番话。
出浴后拭净全身,小厮在隔间外候着,为他换上正红吉服,衣间织绣着蹙金孔雀,栩栩欲飞。
转入卧室,在镜台前面南坐下,婢子们便鱼贯而入给他梳发。谢竟没有及冠,也不用管少女丫髻和妇人云鬟的区别,更不必戴凤冠、遮盖头,只以红丝绦将长发拢起,再加金束发与金簪便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