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11)
陆书青知道若要起事,只能以“清君侧”为由,而前史可鉴,想要把这个借口立稳,民心向背至关重要。父亲当然也可以不在乎声名直接谋朝篡位,反正成王败寇,史书任胜者妆点,但昭王府起事的意义并不止于此——要为母亲、为外祖家、为陈郡谢氏翻案,这场行动的正义性与合法性容不得半点玷污。
“王家得势后,你祖父一直刻意扶植崔氏等将门来分掌兵事。因此王家当年与崔氏联姻,在崔太尉去世后,又屡屡将手伸向军中。如今虽然四大营、羽林卫中高层多出自相府,但真正下到行伍,缺乏实战,短短三年很难收服人心。”
“军权是相府之所短,民心是相府之所长,而我不在京中的这三年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就是到处靠军权去买民心,倚我之所长,窃敌之所长。”
“所以爹回京后会听任虎师被瓜分?”陆书青恍然道。
陆令从颔首:“功夫不下在京中而在京外,也不下在虎师这支队伍而在每一个士卒,根底如何,到时你便知道。”
“握住军权,候王家民心摇动,便是最利于我们的时机,所以其实不是今冬,而是明春,最迟甚至可能会是夏初?”陆书青问。
陆令从赞许地笑了笑,却又叹了口气:“纵然是天时地利人和齐备,可实在还是太快,还在预料之外。这一点上,我与娘都比不得你姑姑,牵制漠北是京中起事成功的先决条件,是她率先有这个背水一战的魄力。”
陆书青听罢,垂下眸,怔怔盯着桌脚发愣。非要从谢竟、陆书青和陆书宁这母子三人的长相中找出完全一致的部位,便只能是那双亮晶晶的荔枝眼,让人不忍看其中含愁带怨,只愿一辈子澄明喜乐。
陆令从听到外间宫人引了张太傅往内殿过来,站起身,摸了摸陆书青的脑袋,又把他那张舆图卷起来收进袖中:“安心读书罢,晚些爹再来接你。”
第66章 十五.三
看出景裕四年的冬日不好捱的,并不只昭王府一家。
在秋将尽的时候,丞相王俶忽然抱病,对外宣称不是一般的换季风寒,而是因为年事渐高引起的老迈与力不从心,说闭门不出就闭门不出。紧接着便是他的长子,时任中书监令的王契,上表陈情,自请退而尽孝,虽说保留了官身,但约等于告了长假,不再上朝,也不再参与政事。至于相府二公子王奚,因本身品秩不高,只任闲差,所以倒一切照旧。
王家的消息来源本质上与昭王府相同,均是靠自家封地或田产的佃户报上来的收成,以及冬种的打算。再往下,诸固有名望的氏族也是一样,依托产业与关系,比那些靠十年寒窗才跻身官场、势单力孤的臣子们更早、更敏锐地嗅到了这个冬的不寻常,各自暗中都有动作,未雨绸缪。
王家比他们更有利处,在于享有度支、户部等等重要关窍上最真实也是最新的消息,清清楚楚知道国库里有多少钱,几处重要粮区的仓廪府库中有多少钱,能不能应对过这场天灾,能应对到什么程度。
正因为太过清楚,王俶才会选择这种急流勇退、暂避风头的做法。倘若熬过了那当然最好,明年春天拍拍衣尘“大病初愈”;若出了岔子,自然早有替罪羊、有退路。
没有人天真到认为王家这是要收手放权,朝廷上下、州郡机要,到处都有王氏子弟,就算没有丞相王俶公开调配,私下也早已自成运作体系。他们的利益与王氏这颗大树紧密相关,不需指挥,自发地就会尽力保住大树的根系,以图荫蔽。
但是明面上仍然需要一个代言人,一个完全由相府操控、自身又得体服众的漂亮傀儡,以便周全地做王家的喉舌,在事态紧急时也能被干净利落地丢出来背黑锅。
再显然不过,这样一个位置,现成就是专为谢竟准备的。王氏试探他、接纳他、予他权,等的就是有这么一天。
王俶称病的第二日圣旨就传到了乌衣巷,授谢竟尚书右仆射,与他之前担任的“银青光禄大夫”相较,不仅仅是从三品跃升至从二品,更是从一个虚衔加官变为真正握权的实职。
人人皆知,谢竟代表的是王家,他手上所谓的实权,也无非是在忠实地执行王俶的指令。而他的本家,那些因受谢氏一案牵连而在朝中被排挤、被边缘化的同族,谢竟既没有在上位后予他们什么好处,他们也从来没有主动造访过谢竟的门庭,其中泾渭分明态度,不言自喻。
坊间对谢竟的风评不算太好,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春天在汤山的那场变故,弃亲子于不顾独自求生,令人心寒侧目。而朝中清流,一来早不满意门阀垄断、一手遮天,二来看不惯谢竟对王氏攀附献媚,三来下意识把谢竟排除出朝臣士子的范围,一个早被废出宗室的外命妇,清誉荣辱与他们何干,又何必为他说话。
王家推出谢竟、或者说一早决定招揽谢竟,除了他与昭王府那些千丝万缕的前缘之外,另外一重考虑便是,在谢家出事之前,王谢两族虽然不能算是“政敌”,但到底一家站在昭王府背后,一家站在临海殿背后,也算是朝野公认的对立面。所以当时王俶迎谢竟回京,予他高位厚禄,重用于他,还在民间颇猎获了一番人心,不少人赞他宽宏善任、不计前嫌。
白得来的美誉,王家岂有不装到底的道理?百姓只关心饭碗不关心龙椅,百官纵然猜疑当年谢家一案的真相,谁又敢明言?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浑浑噩噩地混日子看笑话罢了。
官场常出新鲜笑料,勾搭上天潢贵胄的那些恩怨秘辛,乐子只多不少。入了十月,最先沸沸扬扬炒起来的是昭王殿下要纳新王妃的事——当然此事还处于口耳相传的流言阶段,但又是说这新王妃的人选是崔府嫡小姐,又是说已经与殿下见过面彼此都合意,总之是像模像样,仿佛昭王明天就要登崔家门提亲。
听众自然免不了拿新王妃与旧王妃做一番比较,转头先去打探谢竟的动向。谢竟如今炙手可热,虽然难逃表面风光之嫌,但身边少不了巴结奉承之辈,远比此前更招人瞩目。
但令人失望的是,他似乎没有对此事表现出任何一点应有的关心,出入流连于声色场间,昭王自娶昭王的,他自潇洒他的,彼此烂也烂得整齐。
有好事者借新邸落成的乔迁之宴,分别延请了谢大人与昭王在座,殿下还携了世子同往。虽然席间宽敞、宾客盈门,但毕竟共处一个屋檐下,离得再远,有些不想看到的东西也要被迫看到。
席上没有长辈,又不比宫宴森严,自然免去诸般规矩,酒意上来宾主俱自在起来,一时间解衣的解衣,横躺的横躺,散漫之极。
谢竟倒也没有解衣。他只是带着醉态斜卧在栏外坐榻上,象牙白的外衫上绣着大朵刺目的山茶,内里的中衣与下裳均是与茶花一色的正红。他身侧围着男男女女许多人,没有丝毫避忌,莺燕斟了酒来,偎向他颈肩,他就着人手便饮,同僚不知说些什么下流玩笑话与他听,他也不躲,笑着附耳过去,时不时还狭昵地接上一两句茬。
最点眼的是他靴袜都散落在榻边,裤管堪堪遮掩住脚踝,下面露出来双足雪白得胜过一旁歌伎的膀子,十个脚趾上指甲竟然也染成了艳生生的红,岂止荒唐放荡。
昭王殿下经见得多,权作无视,也不理会有心人故意玩笑套话;倒是世子年少,终究沉不住气,大约觉得实在耻辱不堪,更受不了四面八方投来看戏的目光,朝他父王告了声退,连主人家也没知会,却是率先怫然而去。
谢竟借不胜酒力之由离了席,一路凭借早先主人介绍宅邸时留下的印象找到了后门,外面果停着一辆马车,看门小厮显然是新雇的,并不认识他,只殷勤地请他上车。
车内隔帘后有个坐影。谢竟低头嗅了嗅外衫上酒气与脂粉香混合的味道,愣了一会儿,脱了下来,将它丢进了外间的银炭盆内,注视着它随火星与炭灰迅速地委顿下去,最后变成了一件肮脏的破烂。
他将挂在臂弯上的大氅抖开,裹在身上,绕进帘内,礼道:“老师。”
“我是来接世子的,约定了晚些在我府上见几个回京述职的旧徒,”张延为他添了茶,“今日席间事我听说了,你倒实在也是豁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