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5)
而地下河水位随长江潮汐涨落,涨潮时水没过两边通道尽处与暗处连接的索桥,所以必须掐准每日退潮的时辰,在此之间方可通行。
正是谢府的无人问津与萧条荒索,加上留守京中的鹤卫人手充足,才使得谢竟当年一句“不如在两宅之间挖个地道来得方便”的戏言,真被陆令从付诸了实际。
暗道阴冷潮湿,谢竟只穿单衣有些抵不住,好在疾步行了不到两刻钟,便隐隐见了暗室的门。
他过了桥,搁下风灯,按虎师令的节奏叩了叩,然后摘下头上束发的银簪,簪头形状与门上的钥孔正吻合,开了缠在门上的锁。
暗室内外冷暖迥异,陆令从背对着门倚在桌沿上,正望着墙出神,听到身后响动靠近才恍然回过头来。
谢竟住步,环视屋内四处,却没见第三个人影。
陆令从明白他在找什么,适时出声道:“我娘看孩子们兴致不高,留他们在宫里住了。”
谢竟闻言出了口气,点点头,有些疲惫地笑了一笑,绕到桌旁让陆令从搂过他,随口道:“快十年不上朝,明儿到底躲不过了,我当年的朝服家里还留着么?”
第39章 九.三
谢竟当然不可能真的穿从前的官服去上朝,尽管他得到了陆令从肯定的回答,并被告知他当年所有留在王府的衣物都被妥善地收了起来,赶上好天气还会取出来一块儿晒,想来是件浩大工程。
毕竟年少爱俏,又就近放着苏绣云锦应有尽有,他没在穿戴上委屈过自己,没事干还喜欢打扮全家。
“我有一次到处找不着青儿,最后发现他钻进东厢那个大衣橱睡着了。问他为什么,他说里面放了好些你的衣裳,带着你周身的气息,就跟你在旁边是一样的。”
谢竟对自己的味道没有概念,但显然陆令从和孩子们都拥有准确辨别这种气味的能力。他想起偶尔陆书宁睡着了自己临时有事要离开,便塞件衣服给她让她抱着,可以睡得安稳些。
暗室统共只有一间,屏风隔开摆了张卧榻,比不得王府大,但睡两人也勉强足够。谢竟来时只穿寝衣,又因为白日精神高度紧张而有些乏力,站着说了两句话便挪到了榻上,钻进被褥,闭目养神了半晌,才问道:
“你从神龙殿出去以后又去过母亲那里了?宁宁在宫里有没有怕生?”
陆令从陪他睡下,从背后环着他,放低了声音回答:“有母亲和真真照应,你放心罢。”
谢竟叹道:“我这颗心操了十年了,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今儿我坐在殿外,说了没两句话脑子就转到小家伙们身上,想着他两用过午膳了没、合不合胃口,琢磨得入了神,王俶又在旁边一直聒噪,害我险些开口问他中午吃的什么。”
“我陪着用的,还是那老几样,鸣鸾殿厨房常做的,”陆令从又问,“还没问呢,王俶同你讲了什么?”
“没什么新鲜,都是串好的那些,我就把你骂了一顿。”
陆令从失笑,又问:“他信了?”
谢竟想了想:“信了你薄情寡义,没信我真狠得下心来对孩子动手。还问是不是王府里有新欢。”
他说完翻了个面,把脸埋在陆令从怀里,觉得自己辨别陆令从身上味道的能力绝不比对方差。
“那看来他很了解你,很不了解我。”陆令从下结论。
“差不多罢,我那些年在他眼里应该就是散漫无知的皇长孙生母,只晓得每天围着儿女转,”谢竟顿了顿,“不过也没什么错。”
“他没说陛下会授你什么品秩?会许你入朝吗?”
“入朝应该会,具体做什么,得看王俶信几分了,说是明日早朝会有定夺。”
“你刚才说真真在宫里?”静了一会儿,谢竟忽道,“今日怎没见她?也没看见老师。”
“她这些日子都没出宫,为着和亲的事情,不好张扬。张太傅我便不知了,许是上了年纪,腿脚不便。”
“和亲之事有没有下文?”
“陛下没提,下一步还得且走且看。但我们虽占不到什么先机,对宫里来说也未必尽善尽美。让真真和亲确实是断我京中臂膀,然而只要她嫁去后稍微经营,于我便会是一份在漠北的助力,这个道理宫里一定明白,所以轻易也不会放这件事成行。”
谢竟点点头,又唏嘘道:“也幸好老师没来,不然听见青儿那番话,该急了。”
陆令从把手缠上谢竟的五指,扣住:“你也别往心里去。”
“话是我教的,还不至于……”谢竟停顿了一下,笑道,“算了,我承认,听到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和我写在纸上确实不一样。我没料到,是有那么点受不了。”
陆令从安慰他:“一下午都缠着我问呢,事无巨细的,总归是你亲生的最记挂你。”
谢竟蜷了蜷身子,低道:“声音也变了,小时候还跟猫哼哼似的慢条斯理,今日那架势倒够唬人。只是到底也没看到个正脸,只能用余光瞧瞧。”
说到此处他抬起头来,看着陆令从,很笃定道:“我估摸着他得有我肩高了,你看呢,是不是比你离京时又长了些?”
陆令从顺着他道:“是,骨头也更结实点,这年纪正一天一个样。”
谢竟抬手比划:“那会儿也就丁点大,胳膊腿各管各摊着,枕在我肚子上晒太阳。”
他想起陆书青幼年的情态,趴在他怀里像冬眠的小动物,棉花般蓬松的身体一起一伏,发出细微的呼呼声,而且一睡着便毫无知觉,不论怎么亲怎么摆弄,不睡够绝不睁眼。
陆令从轻轻按了按谢竟的小腹:“这么软,谁不喜欢枕?”
谢竟被他碰得有点痒,欠身笑了一声,陆令从把他的肩捞近点,两人错开鼻尖静静吻了一会儿,没带什么情欲,只是蜻蜓点水地相触着,呼吸温热交缠,烘得谢竟昏昏欲睡。
他那么多年不去上朝的原因就是不愿早起,再不回去,今夜可能就真要眠在这张床上了。
谢竟不想和陆令从分开,但他太清楚一旦说出“我只眯一盏茶的功夫”,这一晚肯定再难挪窝了。他担心自己就这么睡着,陆令从怕误早朝睁着眼在旁边守他一宿,于是推了推对方,先结束了亲吻,强自撑着坐起身来,捞过床头的空瓷盅冰了冰脸醒神,跳下床穿鞋。
陆令从不解:“不在这儿歇下?是不是褥子不舒服?”
谢竟回身推他两把:“你也回去,回去踏踏实实睡到天亮。好容易回家,把这几月缺的觉安生补一补。”
陆令从道:“我送你吧?”
谢竟俯身吹了烛火,推着他绕出屏风往另一道门走:“就这么一条道走不丢我,你送了少睡半个多时辰,别费那冤枉功夫。”
他迫着陆令从开了门踏出去,后者回头,掌心扣着他的后颈揉了揉,道:“那我先走了,你把椅背上那件外衣披着。”
谢竟朝他摇手:“去罢,明儿宫里见。”
送走了不情不愿的陆令从,他灭尽室内烛火,披上衣,从另一边的门出去,锁严实了,转身原路返回。
次日早朝谢竟仍着素衣,步行入宫,在满朝文武的官服和车驾中间格外惹眼。不过就算是从前和旁人都一样时,但凡他出现在朝上都会有人侧目,更不必说此刻,昨日跟在皇帝仪仗最后面、没把他瞧真切的臣子,都暗暗将目光贴在谢竟身上。
只是众臣虽然想到了今日朝会之不同寻常,也嗅到了朝中局势波动的气息,却没料到是如此剧变——
天子以事亲尽孝之由,命昭王留居京城,其手下虎师骑兵三万,暂拨南北东西大营各五千余人,剩下八千,于幕府山下常驻扎营,允保留虎师番号。
授谢竟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暂领这八千人马。
同时虎符并不从昭王手中收回,若逢国难,可凭此符召回虎师各部平戎。
内监宣旨也就用了寥寥数语,可其中传递的信号却有极强的倾向性。银青光禄大夫不是实衔,一向是加授的兼官,可是圣旨的意思分明,谢竟是由他昔年的正四品礼部侍郎拔擢到了这样一个虚置的位子上,也即,不限定他的具体职责,同时又予他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