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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175)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 标签:生子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他只晓得天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公车门外的禁庭中,换值的内监宫人、巡逻的羽林卫列队而行,仅向他留下后怕的一注目;偶有奉召入宫的臣子,亦只会敬而远之,不敢停下来对他多说一句话。
  期间他甚至见到了一次陆书宁。
  吴氏抱着她从神龙殿出来,雨势正大,只好在檐下暂避。陆书宁显然立刻辨认出跪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就是她的母亲,她已经超过一天一宿没有见到母亲,没有享受到母亲的吻和拥抱。
  但是母亲为什么和平日不太一样?在他光洁雪白的额头上,为什么满布血迹和水污?
  陆书宁茫然地还想要再细瞧,在祖母怀中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吴氏却忽然抬起手来,轻轻掩上了她的双眼。
  于是谢竟根本没有来得及与她视线交汇,他望见她葱绿色的斗篷,愣了一瞬,又面不改色地把头叩下去。他已经完全失却时间概念,血沿着眉睫滴落,凝固,在面前的砖石上留下一片痕迹。
  直到第三日的傍晚,报丧的云板哀哀响过了四声,才宣告了一切的结束。
  贞祐十七年腊月,皇帝因病崩逝,临终前仅有内监钟兆与太傅张延在侧。
  张太傅走出神龙殿时一并带出来天子遗诏,传帝祚于嫡子陆令章,而对于因涉私藏国玺而获罪的陈郡谢氏——废昭王妃谢竟因诞育世子有功,以丹书铁券荫蔽免其一死,余者按宗支远近,各论其罪。
  而罪魁祸首谢翊及其家眷,即刻押往朱雀桥下,由昭王亲为监官,“斩立决”。
  百官素服,云集在公车门下,唯唯空出来当中一片地方,留给那侥幸免死、形迹狼狈的“废昭王妃”。
  钟兆拖长声调宣读着遗诏,陆令从在人群最前端,接了旨,转身大步流星往宫门外走去,正堪堪与谢竟错身而过。
  他左手拿着圣旨,右手按着剑柄,经谢竟身畔的时间不过一须臾,谢竟却骤然直起身子,一把攥住剑端,拼命地扯往自己的方向。
  那一瞬间陆令从几乎以为他要夺剑自刎,本能地死死抵住剑鞘,不让他得手。
  谢竟的眉眼藏在血与雨的狼藉后,与陆令从不过是伸手可触、咫尺之间,然而细密雨幕已胜过最坚固的屏障,隔花人远天涯近。
  “放手,”陆令从目不斜视,“还是你想借这把剑求死?”
  下一刻他听到谢竟轻道:“殿下。”
  混杂在雨声中,险些就要传不进陆令从耳里。他的心倏然一抽,像被一只手伸进胸腔里来狠狠搅动,难以自控地转过脸去看向谢竟。
  那是他在梦中都能描摹出的脸,他连让这张脸沾一丝灰、蒙一缕尘都不舍得,可这种熟稔,这种爱重,如今只赋予了他分辨出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泪水的能力。
  陆令从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见过谢竟“哭”。
  骄矜风雅的举止全都没有了,谢竟只是竭力摇晃着陆令从的佩剑,像牢牢攫住一根救命稻草,断续含混道:“求殿下念在十年夫妻恩情,念在我生儿育女勤谨侍奉的份上救救谢家,救救我父兄,我甘愿肝脑涂地以死报答,只求殿下留我父兄性命!”
  陆令从略微倾身,抬起右手,捧住谢竟的脸庞。
  谢竟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喃喃道:“……子奉,求求你,子奉哥哥……”
  陆令从极小心、极疼惜地拿拇指为他抹去颊边的痕迹,开口,语气中没有一丝温度:
  “我这便要往朱雀桥去,捎你一程?”
  声音不高不低,恰能传入左右群臣耳中。陆令从眼睁睁看着谢竟在听罢此言之后开始浑身颤栗,泪水如泄闸般汹涌而出,像一个心智不全的人突然懂得了悲伤,于是一辈子的悲伤都化作眼泪流了下来。
  陆令从根本难以想象“泣不成声”这样的神情会出现在谢竟脸上,可是此时此刻痛哭到没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以致逐渐失控发展为嚎啕的,又千真万确是他的结发妻。
  陆令从甚至在谢竟衣襟间看到了装着两人发丝的香匣。
  然而香匣的主人却因他一句话而几乎哭断了肝肠,厉声控诉着他的残忍:“成婚之前我父极力阻拦,当日我一意孤行,而今果真遭了报应!”
  谢竟从未像那样撕心裂肺地凄吼:“陆子奉,你好!你太好了!你如今就先去屠尽我谢家满门,再回家杀了陆书青和陆书宁,然后你我一起去死,阴司泉路上再做夫妻罢!”
  “做夫妻?”陆令从冷笑一声,拿剑鞘挑起他下巴来,“哪个要和你再做夫妻?”
  他再不赘言,一把抽回剑,扬长而去。满朝文武目瞪口呆地看完这一幕,百余顶被裱了白纸的油伞撑在头顶,只有最中央这一站一跪两个人,渐行渐远,共戴一片苍茫茫的天。
  朱雀桥搭起刑场,百姓头一回见国丧当前、不举哀先杀人的场面,又兼被绑在上头的是曾经金陵城中最最体面的衣冠,难免心有戚戚,一时竟不约而同齐聚桥畔,连大雨亦未能阻拦。
  所谓的“满门抄斩”,其实又哪有满门——谢夫人、姚氏与谢浚,并谢府百多口仆婢家丁,已然被乌衣巷的一把大火付之灰烬,真正被押上刑场去的,也就只剩下谢翊和谢兖父子二人。
  监斩官昭王高居台上,视线薄薄地垂落在不知哪一片虚空中。
  远处传来议论私语,包裹着今夜这场血案的“主角”之一——谢竟,从公车门前一步步走到朱雀桥下。
  观者不约而同向两侧分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谢竟便那么无知无觉地慢慢走到近前,父兄蓬头垢面,陆令从不辨喜怒,刽子手持刀肃立,都未能在他脸上掀起一丝丝松动和波澜。
  他像一具木偶站在台下,迎接着谢翊和谢兖那熟悉、坦然的目光。
  仍不为所动。
  百姓纷纷侧目,他们想看的是夫妻离心、父子诀别,而不是一个冷静到近乎怪诞的幸存者。
  他们像逃离怪物般渐渐与谢竟拉开距离,什么样的人面对家门巨变、父兄将死的惨剧还能如此镇定,如此漠然,如此事不关己?
  偷生之客,畏死鼠辈,活下来的人,没有心肝的谢之无。
  行刑至迟不能晚于日落——尽管已有数日没能看到太阳。属官以漏刻计时,上前请示道:“殿下,申时已过,不能再拖了。”
  掌人生死的火签就握在陆令从手中,他再清楚不过,这一声令下,他过去十年的所有一切就将全部坍塌。
  欢声,弦歌,紫藤萝,醇酒,午后书房半掩的窗,潮水一般飞速从他脑海中向后退去,最终回到建宁十一年冬,上下一白的天地间,他俯身团起一捧雪,向面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孩掷去。
  那是很轻很轻的一掷,掷下去却很重很重,收梢只有爱和死,就像他此刻松开指尖,火签落地。
  万人屏息,一片岑寂。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王府侍从跌跌撞撞奔到台前,奉上一张潦草的字条,正是他舅父手迹:
  谢浚未亡。
  陆令从猛地一震,骤然从椅中站起来,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是多少人视线的焦点。他甚至根本来不及确认这个消息的细节始末,只是疾步奔下高台,企图在命数盖棺之前赶到谢翊和谢兖身边,让他们知道“谢浚未亡”,哪怕只有这四个字。
  可他终究是晚了一步。
  仅仅晚了一步。
  那一瞬惊雷乍起,刀就在震裂天河的霹雳声中落下,寒光撕透雨帘,倒映出贞祐时代的恢弘落幕。
  谢竟站在人丛中,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第104章 二五.一
  景裕五年初夏,故长公主陆令真的梓宫被送回金陵,因遗骸最终未能寻到,棺中仅有衣冠。
  天子下令以国丧事之,禁绝宴乐婚娶二十七日,遵照公主遗志,不加谥号、不入宗庙,停灵含章殿,择期按军礼仪制落葬。
  长公主少年时常轻裘快马出入市井,淮水南北的人家见惯,不以为异。今公主为国捐躯,京內百姓无不哀恸,家家自发在门户上挂起灵幡,远观之,竟如六月飞雪。
  公主生母吴太妃年事已高,深居鸣鸾殿不问世事,暂时未被告知实情;而昭王则因思亲之情过甚,已在王府内称病半月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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