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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20)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 标签:生子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陆书宁的郡主身份不曾公开,只能和太守府内一众年少的丫鬟僮仆聚在一起,围着炉吃过年夜饭。但她完全不在意饭在哪里吃,与同龄人闲话热闹、不受管束才是最要紧的。
  每一年她都嚷嚷着要守岁,最初谢竟不许,后来瞧出了她其实压根儿撑不到三更,便不再管她。陆书宁也乐得跳脱,反正不论她在哪里脑袋一歪睡熟过去,最终谢竟总会把她抱回床上的。
  离乡时她还不记事,对于从金陵到雍州的这迢迢千里,陆书宁能想起来的全部就是母亲的体温。最初断断续续的半年中她常因为高烧梦魇而浑身发烫,衣裳被褥不够厚实,口中又低低喊着冷。冰水浸过的帕子凉得太刺骨,谢竟怕幼女娇嫩的肌肤受不住,便先将自己的脸和双手敷得寒生生,再把陆书宁抱在怀里轻柔地摩挲着她的额头和两颊,这样身上觉着暖和,脸上又不至于烧得难受。
  那段昏昏沉沉的日子中,陆书宁总能听到母亲在她耳畔絮絮念着些什么,声音很低,有时是反复唤她的名字,有时哼些支离破碎的歌谣,至于更多更细的,她也不明白、不记得了。
  前厅酒宴散后,一众下人都匆匆起身各去做各的活计,陆书宁独自呆着无趣,便也裹紧了外袍,走两步跳半步地回到了后院厢房中。
  屋内灯亮着,谢竟正伏案写着什么,听到响动也没回头,只道:“水是烧好现成的,早洗完早歇下,明儿睁眼有新衣裳穿。”
  陆书宁的手因为提着灯笼而露在外面,被夜风吹得有些痛,不愿意直接往滚热的水里面泡,便磨磨蹭蹭地靠到谢竟身边,硬是迫着他不得不停了笔,任她脱掉绣鞋溜上榻,整个人猫到了他身前。
  谢竟一眼就扫到她有些发红的手指,认命地叹了口气,把那两只小手笼进了掌中,轻轻呵拭着。
  陆书宁半枕着他的肩,仰起脸来笑对他道:“我今日和爹爹上街去了。”
  谢竟其实知道女儿今日的行踪——陆令从怕他担心,傍晚遣了人来传过话。但他还是很给面子地顺着她往下问:“去哪里了?”
  陆书宁数了几个地方,特意强调,她是领着她爹专程造访了谢竟平日总带她去的那些食肆、摊市,“但有好几家都不开张,爹后来是在东市买的菜。”
  谢竟闻言,愣了半晌才道:“若是在金陵,商户年夜也是照旧营业的,你若实在无聊也不愁没去处。”
  陆书宁没有察觉出他的暗示:“我不无聊,我有爹陪着啊。”
  谢竟眸光微动:“喜欢你爹陪你?”
  陆书宁不解:“当然喜欢。”
  “这几年未曾谋面,也不觉得生疏?”
  陆书宁滞了片刻,笃定道:“虽说好久不见,可是心里时时挂念着,便像是朝夕相对一般。”
  “那等春天到了,”谢竟偏了偏头望着她,“就回乡去,回家去,回爹爹身边去,可不可以?”
  陆书宁在母亲面前心思还是细腻的,当即听出了谢竟的弦外音,讷讷道:“只有我一个人……吗?”
  谢竟没立刻应答,而是想了想,用下颌角蹭了蹭陆书宁毛茸茸的发顶,才开口缓缓道:“在宫内,神龙殿外的石阶有三十九级,左、中、右三条御道,当中是雕了双龙戏珠的丹陛,从前只有祖父一个人能走,如今只有叔父一个人能走。”
  他垂下眼与陆书宁对视:“有些路是非得要一个人去走的,纵然亲如父母兄长,也终究只能陪你一程。”
  陆书宁神色有些困惑,恹恹地耷拉着眼睛,谢竟伸手把她眉心那一点微微的褶皱抚平,温声道:“所以,离家的路本该母亲一个人走,你只是陪了母亲一程,回家的路便也只能你一个人走。”
  他没有向她避讳过这些年发生在昭王府和谢家的变故,陆书宁虽然理不清其间阴谋阳谋弯弯绕绕,但却很明白她的母亲是因为不被金陵“欢迎”所以才远走他乡的。
  从沐浴过后到钻进被窝,陆书宁始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谢竟瞧着她,有些后悔挑除夕夜这个节骨眼儿来讲这些伤怀事,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些说明白也能多给她点时间接受。
  许是因为午后外出、夜里闹腾得有些累了,谢竟写完手上的东西一抬头,发现陆书宁已经缩成一团睡了。他给她掖实了被角,放下帐子,转身轻手轻脚地出了厢房。
  太守府尚有不少仆妇未眠,谢竟想要往客房所在的东院去,只能绕了路避开人多的地方。然而他没料到年三十院门前还有昭王亲卫上夜,两个半大少年看起来都没及冠,只认识谢竟作为“太守府幕僚”的这一重身份,客气而公事公办地问“吴先生深夜造访可是有要事,我二人可代为通传殿下”,把谢竟搞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语塞,好不尴尬。
  所幸正碰到李岐掩了门走出来,有些茫然地在谢竟和两名亲卫之间打量了几回合,猛然醒悟过来,哭笑不得地一边念叨“榆木脑袋”一边推着二人往院外走,两个少年还困扰又忿忿地转回头,看谢竟畅通无阻地走到廊下叩门,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尽忠职守反而还被嫌弃。
  没人开门,只是传来一声“进”,谢竟推门而入,还没在四下昏暗里寻到陆令从的踪影,便听对方不耐的嗓音从内室传来:“你有话能不能一次说完,回马枪能杀对面就别杀自己人。”
  还当他是李岐呢。谢竟没作声,朝着话音传来的方向又走了几步,便见陆令从背对着他站在内室的窗边,衣襟半敞发尾微湿,想是刚沐浴过,正借着烛火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剑鞘。
  这倒不是枕戈待旦的信号,只是他的习惯,谢竟知道。
  他放轻了动静靠近,其实从踏进内室陆令从就该能分辨出他与李岐脚步的区别,但也许太专注于手头的事情又无防备之心,陆令从并没回身,也没在意。
  便给了谢竟倾身靠上去,抬起双臂,从后面蒙住了他双眼的机会。
  陆令从动作明显一顿,尽管覆在眼上温热的掌心和周身淡淡的熟悉气息让他不作第二人想,但也的确没料到谢竟会主动来寻他,故开口时颇为讶异:“你怎亲自过来?”
  谢竟听他语气焦急,显然是完全忽略了若真有要紧事,自己哪会这样捂着他的眼胡闹,不由得失笑,轻踮了踮脚,将下巴垫在了陆令从右肩上:“看来殿下的居所金贵,寻常人轻易是来不得也进不得,晓得了,下回再不敢了。”
  每一回谢竟伶牙俐齿地说些刻薄话,都会让陆令从想起,若在少时这会儿两人必然已经舌战起来了,阴阳怪气也好明褒暗贬也罢,陆令从总要在言辞上和谢竟分个高低,哪怕最后一般都没法争出定数。
  “那俩小子拦下你了?倒是实诚,明儿该赏。”他只敢还一句嘴,倘若撩闲多了激起谢竟的胜负欲,恐怕一整晚都不得安生。随即眨动了几下眼睫,换了哄劝声调道“听话”,示意他移开掌心。
  谢竟不理他,只是略一侧脸,嗅了嗅陆令从后颈发根处的皂角香味。没有酒气,想来那几分醉意也被水洗去了。
  陆令从无法,只能估摸着远近探臂,把长剑悬回墙上,双手得了空,才覆上谢竟的手背,用指腹描摹着他清晰的骨节,问道:“小祖宗睡了?”
  谢竟从鼻腔里瓮瓮地“嗯”了一下,道:“小祖宗今日特别嘉许了昭王殿下,说喜欢爹陪着。”
  陆令从闻言似乎是无声笑了,用中指和无名指勾一勾谢竟的腕子,问:“没其他话了么?”
  谢竟明白他想听什么,但偏不遂了他意:“没了呀,小祖宗就交代了这一句。”
  陆令从沉默须臾:“我问的是你。真没了?”
  谢竟还要再调笑,却忽觉覆在他手背上的温度消失了,下一秒脚尖失去支点身体不得不前倾,膝后却让稳稳捞住,不过片刻已被陆令从背了起来。但还不等谢竟把手从对方眼前挪开转而牢牢环住他的颈,陆令从已经凭着感觉迈到了床边,并不是很怜惜地将谢竟“丢”在了被褥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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