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36)
正想着是否应该说点什么缓解僵局,谢竟的腹腔却恰到好处地叫了一声。
陆令从:“……”
左右送亲迎亲的宾客与仆从们要不就在两边要不就在身后,应该没有人能听到他们说什么,陆令从便也放胆道:“轿上软褥下有个小匣,装了几枚梅花蒸饺,但可能不太热了。”
谢竟仍然平视前方,脸却不着痕迹地往陆令从那边侧了一侧,轻描淡写,只嘴唇动得飞快:“你怎么知道我从五更睁眼到现在一粒米都没碰?又是你做的?你怎么今儿还有空?你到底会做多少种点心?”
陆令从却不答,兴许是默认了,半晌只是道:“没帕子,吃完将就着拿袖子揩吧,留神着你嘴上那胭脂,别擦花了。”
谢竟喜滋滋“嗯”了一声,迈出二门,人声更嘈杂了些,忽又想起来问:“方才那对雁又怎么处理?”
“凭贵府支配了,”陆令从睇他一眼,“你想要?要不明儿悄悄讨回王府养着。”
谢竟摇摇头:“鸿鹄囿于庭园,想是养不住的,最好是能找个开阔的所在,放了罢。”
陆令从欣然应允:“现今物候太冷,又已赶不及南下,待到开春回暖了,我带你找个地方放了去。”
说话间便已经到得正门下,谢翊与谢夫人、谢兖与姚氏并众亲眷宾朋已然候在门外。
谢竟依次拜别了父母兄嫂,回眸看向府外,王府车轿浩浩荡荡,送迎的人马一眼望不到头。他还看到了猗云立在阶下温顺地望着他,现在他明白陆令从那日为什么让她送他回来“认认门”了。
迈出门槛的那一瞬间,一种即将迈入全然陌生的新角色和新境况的实感才终于袭卷了谢竟全身,让他清楚意识到这一回车轿行出乌衣巷,隔日再来,他便是谢家的客了。
直到吉时临近,皇帝皇后都没有在昭王府露面,只是遣了钟兆来传旨,命陆令从的舅舅与舅母权作高堂,受新人第二拜。吴贵妃也难以独自出宫观礼,陆令章倒是来了,躲在王俶身后探头探脑看着。
堂上众宾对帝后未曾亲至一片哗然,只当是皇帝仍在因为除夕夜的事情迁怒昭王,连此等重要的时刻,兴许是为要刻意杀一杀长子的锐气,所以竟也并不出席。
但这就又与宫内对谢家的赏赐和看重相悖。尽管钟兆又传话说,陛下让昭王和新王妃明日还是循例入宫谒觐,彼时再见面,也是一样的。但又怎能一样呢?毕竟没有拜正经高堂,于谢竟而言,总好像也不匹配他明媒正娶的王妃身份。
众人捉摸不透圣心故觉惴惴,两位当事人——尤其是陆令从,却好似浑然不觉,甚至于隐约松了口气般,只是神色如常按部就班地拜过天地、舅父母,又彼此相向,伏首对拜。
宾客见昭王不在意,也都逐渐开了颜色,帝后不在场正好也省却许多规矩约束,不必过于拘礼。谁不久闻小谢公子容色光华,正好因着没有掀盖头的麻烦,人人都想多看几眼,便也不催着入洞房,只笑着起哄要谢竟陪着陆令从敬过一回酒,才肯放他进去。
谢竟一向不怵饮酒,方才在轿上垫了些点心,又想着金陵宴客多用米酒果酒,也并不烈,便也来者不拒,囫囵喝了几杯。
陆令从见他饮得干脆,抽空拿肘戳他,谢竟初时不解其意,敬过几桌后忽觉脸有些热,这才知晓这酒后劲十足,自己着了道儿了,当即便不再强撑,任陆令从替他挡了几杯,便假作不胜酒力,告罪离开。
做王妃好就好在这一点,除了皇帝以外的其他人,最大胆也只敢向他敬酒,谁也没胆拦着他不让他走。
王府的侍从丫鬟们引谢竟回后院时,陆令从借转过身目送他的机会将一掌贴到颈边做了个手势,谢竟估摸那意思,大约是让他不必管他,倦了便睡。
谢竟平生第一次踏足昭王府,也是第一次走在这个往后数十年他也许要一直视之为“家”的宅邸中,却因为酒意有些迷眼,而无暇细细去瞧,只晓得要比谢府宽敞得多,前后数进曲折幽深,新房所在的小院内,四面回廊围着当中一方浅塘,塘上有一座精巧的石桥,桥畔堆着几孔太湖石,石边栽了数株白梅,正值时令,旧雪未消,与盛放的白梅织成一片不分彼此,恍若置身昆仑仙域。
反正来日方长,明晨起来再瞧也不迟。
丫鬟们知礼识趣,看出谢竟乏了便也不多留,添了热茶与醒酒汤,又解了重重喜幔,各自轻手轻脚散去。
没了外人谢竟彻底丢了拘谨,在床边坐了片刻,觉得身下触觉极软,想来被褥十分舒服,便缓缓躺倒了上半身,盯了帐顶一会儿越数绣在其间的火红榴花越晕,索性闭上眼,踩掉鞋,把双足缩上榻,身子蜷了一蜷,就这么睡了。
谢竟这一觉睡得昏沉不辨昼夜,是被一阵阵尖利刺耳的高叫吵醒了,那声音在梦中由远及近,声线十分滑稽,渐渐清晰,叫的却是:“大胆贱婢!还不跪下!”
谢竟:“?”
他茫然地睁开眼,不知今夕何夕地半撑起上身,发现外面已然夜色浓重,满室烛火摇曳。
然后又是一声:“大胆——贱婢——还不——跪下——”
谢竟这一回捕捉到了声源处,困惑地盯着那个方向注视了半天,终于发现,在半开的窗扉与明光流转的宫灯掩映之下,有一只通体翠色、浓绿欲滴的鹦哥正昂着脖子,不倦而高亢地继续发着脾气。
谢竟:“……”
他现在可以肯定陆令从说他非常宠爱王府两位“侧妃”不是虚言了,不然这鸟儿大概也没胆量第一天就对正室如此口出狂言肆无忌惮。
“吵醒你了么?”窗扉忽从外面被完全推开,谢竟打了个寒噤,本能地往床内缩了缩,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盖了锦被。
推窗的是陆令从,他站在外面廊下,手上拿着银匙小碗似乎正在喂鹦哥食。谢竟看过生辰八字,陆令从比他年长半岁多,同样没有及冠,与他是一般的束发金簪,颊边带着待客后留下的醺然,但三分至多,如醉玉颓山,于灯影疏落处更显得轩然霞举。
“她就是饿了,下午婢子们忙得脚不沾地,忘了喂她。”陆令从用指节碰了碰鹦哥的爪子,解释道。
谢竟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问:“她只会说这一句么?”
“嗯,我有一次在御花园捡着她的,不知是哪一宫扔出来的,想是好的不学只学娘娘骂人,讨了嫌。”
谢竟眯起眼,仔细端详那鸟儿的顺柔皮毛一番,道:“这一种鹦哥名唤‘无穷碧’,是西域豢养出的珍禽,聪明得紧,不该只会这一句。”
陆令从望着他笑了笑:“绿艾被丢过一回,想来是吓着了,你若乐意往后可以试着教教她。”
谢竟皱眉:“好艾色银,劣艾色绿,怎么取这名字?”
“贱名字好养活,你忘了王府前三只鹦哥怎么死的了。”陆令从喂毕食水,搁下碗匙,直接撑着窗棂从廊下翻了进来,红袍在暮色中翩然掀起一角。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径直走至榻边坐下,含着笑意望向被骤然靠近弄得略显紧张的谢竟,问:“还睡么,不睡的话下来饮杯合卺酒,这便算礼成了。”
回忆
第23章 六.二
谢竟在被中动了动脚,把陆令从往床沿下推了推,让他下去站定,然后才掀开被子,起身下榻。他要穿鞋,陆令从却说不必,饮毕就该直接移步隔壁,更衣沐浴完便歇下了,少折腾些。
于是谢竟干脆便坐在陆令从刚才的位置,双足踩在脚踏上,就见陆令从吩咐了一声,下午送他回来的那班侍女便又小步进来,环佩叮当裙裾窸窣,听着倒是悦耳。
为首的妇人道:“请殿下、王妃行同牢礼。”肉食换成了生点心,捧上来请二人尝。谢竟意思着咬了一口,看那形状大概是没蒸熟的梅花饺,心道真是暴殄天物。
随后又奉上来以红绳相系的两瓢酒,谢竟瞬间嗅出那是梅山雪酿,想是酿熟的只够合卺礼用不够招待客人,因此今日席间宴宾客用的才是寻常的果酒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