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28)
他轻叹了一声,拾起筷子,这月余来他几乎没有碰过王府厨子做的菜,三餐俱是陆令从做下什么他吃什么,到底没有糟践粮食的道理。听说陆令从因为嫌后厨气闷专门在前院耳房里辟了个小灶,银绸倒是头一个拍手称快,煎药时再不必绕大老远上后面去了。
半夜谢竟是自己被自己给喊起来的。他倒并未魇住,也没有做什么噩梦,也许只是民间俗称的“鬼压床”,胸口又闷又涨喘不上气,终于从溺毙的濒死感中挣脱出来时也就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陆令从被他一嗓子唬飞睡意,翻身一骨碌爬起来,然而睁眼四顾漆黑,只能伸手往旁边瞎摸索:“怎么?”
谢竟按着心口深呼吸几下,缓缓倒过气来,摇摇头,又想起他看不到,才道:“无事,睡得不安稳。”
陆令从的指尖只在他鬓发上沾了一下,连温度都没觉察出来,就被轻描淡写地拂开了。他的手一顿,在不见五指的夜里收回来,不算落寞也不致颓然,只是有些讪讪地垂在半空,片刻,转去另一侧掌灯。
与此前相比,谢竟这会儿深夜惊起已经算是好的,刚回王府时他彻夜无眠,陆令从第一次三更醒来摸见身旁空无一人,被褥内都是冷的,掀帘看到谢竟孤零零跪坐在摇车旁注视着陆书青,可以一动也不动,良久良久,才如牵着丝线的偶人一般,怪诞地眨一下眼。
陆令从是真正被他吓到了,不敢贸然上去惊动他,更不敢倒头睡下放着他不管,就那么坐在床沿盯了谢竟一宿。天蒙蒙亮时谢竟像是上了发条一般回转身上床,漠然地瞥了枯坐无言的陆令从一眼,钻进被中阖眸没多久倒便睡了,陆令从才长舒一口气。
第二夜如此反复。
点上烛火,谢竟本能地锁起了眉,抬袖掩着双眼躲避,道:“我说了无事!你安生回来睡罢。”
半晌却不听陆令从回答,室内寂然无声,谢竟觉出一丝异样,撤开些手眯缝着眼睛去瞧,只见陆令从目光钩子一般落在他枕上,开口寒浸浸带着一点颤:“谢竟……”
谢竟被这个并不常自陆令从口中听到的称呼震了一下,慢慢垂了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起身时不慎带歪了枕头,枕下的物件儿露出个边角来,莹莹的玉色,是匕首尾部的手柄与环扣。
他神色一凛,本能地动手想要掩饰,然而陆令从早已快他一步欺进帐中将匕首夺了出来,借光打量一番,抬眼看向谢竟,眸底情愫五味难言:“……你想要做什么?”
他的语调温和得近乎诱哄:“宝贝,你把飞光藏在枕下,究竟想要做什么?”
谢竟定在原处,抱膝木讷地望着他,半晌惨然一笑,反问:“你觉得我想要做什么?”
陆令从当日在瑶台把飞光交给他,是因为他们之间暂时交付信赖、达成平衡,飞光就像萧遥交给陆令从时承担的意义一样,一件信物。陆令从虽然没有明着说过给他用来防身,但当然也更不可能是让他压在枕头底下……以备什么不时之需。
“那些天我一闭眼就是皇后的宫人闯进九华殿要把陆书青抢走,我做不了什么,也不会做什么,若然至终我也左右不了他的命运,除了眼睁睁瞧着折磨自己……到底还有一死。”
谢竟掀起眼帘,直勾勾地注视着陆令从凝重的面色,忽探手抚了抚他脸颊的线条,轻声问:“子奉,你是在怕么?”
他略从被褥间坐起一点身,往上迎着向陆令从凑近了些:“你是在怕我真做了这痴事一死了之,抛下陆书青,抛下我的母族亲眷,抛下——抛下你么?”
陆令从微张着口,却没有一个字说出来,不敢确认但又不能否认,仿佛都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鼓擂,在静夜里出卖他真实的慌张无措。
谢竟知道陆令从这些天都将那枚银带钩随身戴着,日日招摇亮眼地挂在腰间,他不是没有留心到,但那能怎么样呢?陆令从的确是戴来讨他欢心的,表示重视他、在意他,那又能怎么样?谢竟问他的那个问题——到底想要自己留下还是想要陆书青的母亲留下,他至终没有答,也答不上来。
空气滞了许久,谢竟骤然脱了力般跌坐下去,宛如一个恶作剧得逞后的孩子,狡黠灵动地抚掌大笑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剧烈地按着胸口喘息起来,却犹要挣扎着嘲弄陆令从:“当真被唬着了?”
他有些无趣地扯了扯嘴角,淡道:“我若说是我母亲让把匕首压在枕下辟邪,图个安心,你信是不信?”
陆令从沉默片刻,将匕首轻轻掷回枕上,忽然倾身俯向半倚着床板的谢竟,两臂环住他的后背,埋下去抹开他颈间的衣襟和香匣吊坠等等碍事物什,在他胸口大片光裸的肌肤印下错落的吻。
谢竟最开始毫无反应任由他亲着,几下之后被他鼻尖不知有意无意拱到微微胀痛的乳房,才低低地叫了一声。他拢共喂过陆书青没有几日,便是刚出宫回家情绪最不稳定、不肯让任何人碰陆书青那时。但因为奶水不足,有了上顿没下顿,陆书青饿得哭,羊乳能弥补一二但却也不敢总给他喝,捱了几日谢竟的状态略微好转,不再歇斯底里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屋外,才又交回给乳母喂养。
“那鲫鱼汤吃得我难受,”谢竟略一垂眸看着陆令从的发顶,“厨子多少得担点责任罢。”
陆令从给予他的回应是一声不吭地偏了偏头,张口将那一处含住轻柔地吸吮着,谢竟从善如流地调整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态,略分开双腿让陆令从能够跪伏在他身前,一面将手滑下去攀住陆令从的腰。
皇帝为陆令从聘下他,拉昭王府与谢家入局固是缘由之一,但另一层也有后宅房中的缘由在,这还是谢竟早些时候在宫里,无意间听临海殿的内监嚼舌根说的。
他们说陆令从在谢竟之前没有通房更无侧室,除了他自己从不随意带人回王府之外,更有皇帝心照不宣地授意吴氏不许往他身边送人,为的是不叫有些存了歪邪念头的借机攀附生事。
而谢竟作为一介高门大户之子,自矜身份,脸皮又薄,想来不屑做出邀宠献媚的丑事,两人作不得太狎昵亲近的小儿女之态,又不会勾得他不务正业整日沉迷些衾枕间的事。
谢竟想皇帝的算盘打得半对半错,谢家被赶鸭子上架是不假,然而他可没做成那温顺娴静的“贤妻”,上了床曲尽媚态,下了床拿乔计较,什么爱妾宠姬比得过他这正室荒唐?不过关着门,不叫外人知晓罢了。
他好整以暇道:“估摸着点时间,等会儿乳母进来喂他,撞见可要贻笑大方了。”
陆令从用牙不着力地咬了他一口:“你只管说胡话罢,无论什么,但凡你敢说,我都是信的,你若说飞光压在枕下是为了梦中一刀捅死我,我也是敢信的。”
第77章 十八.四
深冬、新岁与早春俱是在昭王府关起门来过的,表面上确乎恢复到往日平静。贞祐九年陆氏兄妹之间的势同水火越发升级,陆令真正踩着花厅里摆饭的时辰现身,陆令从叱她:“你怎么天天饭点来?蹭吃蹭喝的狐狸尾巴且收一收!”
陆令真毫不示弱:“吃你两口能把你吃穷了怎么的,值得这样啰啰嗦嗦!嫂嫂乐意与我一处待着,要我勤来,我才磨着娘出宫的,你打量我来寻你?多大的脸!”
花厅很久人没这么齐过,连陆书青也被陆令从抱在膝上喂了一点小米汤。桌上摆了三种馅儿的春卷,一是红豆沙,一是韭黄肉末,还有一种据陆令从说是他独创,把槐花、鸡蛋与面粉拌在一起做瓤,照顾谢竟口味加了点盐,但又有槐花淡淡的清甜中和。
陆令真说你这不就是面裹面,陆令从说你懂什么,陆令真说你是不是从某本食谱剽窃来借花献佛,谢竟说你俩都先别说这甜咸口真的能吃吗。但为了不拂了陆令从好意他还是张嘴尝了,倒也意外的可口,并不腻味。
另则熬了鲜笋云腿粥,上面浇少许虾米,淋一层葱末,再满满撒上一把酥酥脆脆泛着油香的炸馃子碎,陆令真爱这个,舀着吃完了碗里的又命人盛了些来继续加,陆令从笑话她消受不得好东西,云腿没吃几片,肚子全被干粮填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