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211)
陆令从转向他,认真地、再一次提出“后宫干政”的要求:“既然如此,你愿不愿为我而谋?”
谢竟盯着大殿地面的四方砖石,沉默下来。在足尖前方数步处,两块砖之间有一道裂痕,谢竟记得他十六岁上殿廷试,就跪在那里、垂头凝视着那条缝隙,回答着天子的问题。他并不知道它存在了多少年,只知道它会一直存在下去,远长过他们这些凡人的寿数。
良久,谢竟轻道:“如果你说你希望分我掌管这片江山的权力,对不起,我不喜欢,我不想要,我从没有改天换地的宏图。”
他顿了顿,回望陆令从:“但如果你说你觉得累,你为国事操劳、烦扰疲惫,那我愿意从你手中接过这些冗务,给你出谋划策。”
“如果是为你分忧——我无二话。”
初春冰雪消融,燕矶回绿,帝后亲自选定一块江边的风水宝地,作为故长公主的衣冠冢。
落葬当日,就在停灵的含章殿内封棺下钉。谢竟记得雍州军民收殓时,往棺中放入了陆令真生前沾血的戎装,他唯恐睹物思人,所以一开始只是默默站在一旁,并未到近处去。
吴氏却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去最后见上她一面罢,我给她准备的是新衣裳。”
谢竟一愣,不自觉地上前,屏息一望——棺中一袭如火的赤红衣裙,洁净簇新,腰间横着一条吴氏手制的玉带,流彩生辉。
裙与带失落地平铺棺底,然而谢竟闭上眼,几乎立刻就能想象出它们在陆令真身上该是什么样。
这是他在远走雍州之前,隔着一道门、伴着几句残诗,匆匆送给陆令真的。
吴氏轻叹:“出了她父皇孝期,她还是一直不舍得碰,说要等哥哥嫂嫂回来,再上身穿给你们看。”
狭长一方木盒子,逼仄拥挤,即便陆令真遗骨存焉,即便能困住她的肉身,也困不住她生动活过的痕迹跃然到人眼前。这不似一具棺椁,却像是少女最心爱的百宝箱,盛满了她的各色奇珍,她丢失多年的长命锁、她断掉的发绳手串、她精美的胡刀与镶着宝石的鞘……
陆令从用目光一一描摹这些旧物,忽道:“真真自小就喜爱猗云,晚些往燕子矶运送灵柩的车马,不如就让猗云引路,送她最后一程罢。”
他转脸,环视众人,问:“猗云在哪里?”
殿中瞬时静了。
没有人接他的话,吴氏与那兄妹两个惊愕,臣子们怯懦,宫人们茫然,独有谢竟心下一紧。
装有猗云鬃毛的锦匣,其实就放在陆令从的寝殿。他刚醒来那日就问过猗云,谢竟见他尚未痊愈,怕哀痛伤身,便编了个“猗云在王府好好养伤”的由头,恰好陆令从不便出宫,算是暂且搪塞下来。
过后陆令从几次问起,谢竟几次想告之实情,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出口了。
从最初最初、一切都还是尽善尽美的原貌时,猗云就已经与他们在一起了。接受她的离开,无异于将那些聊以自慰的良辰旧忆连根拔起,对他和陆令从而言都太难了。
谁都不敢回答这一问,最后只能由谢竟开口:“子奉……”
然而已无必要。
陆令从已经从那漫长的死寂中读出了异样。
第124章 二九.三
紫藤萝进入花期之后,昭王府悄悄来了几位归客。
花厅内摆了软榻,谢竟斜在上面,陆书宁枕在他肩头,眉飞色舞地给陪坐一旁的周伯讲她与她哥哥对弈的轶事。院中白梅树下,陆令从只穿件家常的圆领袍,同陆书青一起,在绿艾的墓旁挖出个浅浅的小土坑。
“爹,”陆书青忽然问,“猗云有多少岁了?”
陆令从想了想:“你祖父在我出宫开府那一年把她赐给我,那时候她也还是匹幼马。”
陆书青默默算了一回,猗云虽然超出了使役的年纪,但若是没有跟随虎师千里行军、没有那一场雪中不眠不休的奔波,应当至少能陪他到及冠的。
他看向父亲,低道:“对不起,虎师出征那日,我没能拦住她。”
陆令从放下铲,揽过陆书青:“青儿,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从今日起,慎用‘对不起’这三字,哪怕攒起来说给你娘、你妹妹和祖母,也不必对我说。在爹这里,你永远不会有什么事情是对我不起的。”
陆书青一愣,下意识点点头,忽又觉出一些母亲与父亲的不同来。他虽然在两人处都可以体味到毫无保留、毫不打折扣的包容与爱,但母亲的爱是惹人生怜的,哪怕谢竟从未要求过一点回报,但陆书青只想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出色来哄他开心;父亲的爱却稳如无澜的湖面,哪怕他庸常无能,陆令从大概也只会说:“什么都不做也是可以的。”
陆书青时常好奇他父亲的那种自洽从何而来,究竟是生来就有,是后天练就,还是作为这个家庭顶梁柱的、一种习以为常的扮演。
陆令从揉了揉他的后脑,抬声向花厅里道:“好了,过来罢。”
谢竟听见打算起身,然而陆书宁偎在他颈窝,一时动不得,便问:“走了,要不要娘抱一抱你?”
陆书宁欣然应下,抬手环住他脖子,谢竟便将她托抱在身前:“你知不知道你小的时候只有现在一半长呀?”
周伯拾起落在榻边的绣鞋给她穿上,笑道:“宁姐儿当年总爱躲在皇后披风里面,前襟一拢,正好挡个严实。”
陆书宁幼时最喜欢玩这种简便易行的捉迷藏,连虎师令都用不着,往谢竟的大氅狐裘里面一钻就算藏好,陆令从必须得煞有介事地满王府问她去哪里了,最后兜一个大圈子,在谢竟怀中找见她,还要装出逼真的震惊……诸如此类,百玩不厌。
两人来到树下,看着陆书青把装着猗云鬃毛的锦匣捧到坑底平放,小心翼翼填上新土。
陆令从掩饰了悲喜,但面色仍然凝重。谢竟抱着陆书宁手上不便,便轻贴住他身体站着,以示安慰。
“当年我刚入王府时,还没有你们两个呢,就是猗云与绿艾陪在我身边。”
陆书青闻言,回头看母亲,谢竟向他伸出手:“站近些来,我够不着你。”
他便起身,在衣上蹭了蹭掌心泥土,来到谢竟旁边。
“抱不动你了,”谢竟将他拥在臂中,“就这样罢。”
他用只有四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们比爹爹娘亲了不起多了。我们胆小怕事,又糊涂愚钝,可是你们才一点年纪,就连生与死这道最最难解的题都勘破了。”
陆令从将封土抹平,取过下人奉过来的酒盏,满上一盅,以醇香醉人的梅山雪酿酹地。陆书青接过陆书宁刚到园里逛捡回的藤萝穗子,放在了坟上。
“要给你移栽到宫中么?”陆令从望着那淡紫色的花苞,开口问。
谢竟摇摇头:“让它留在家里罢。就算再喜欢,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带走的。”
猗云与绿艾,乃至于陆令真,她们都是天地钟灵毓秀的造物,本不该寄生于浊世,历种种劫数。归去到方外之时,似乎也合该由落花与陈酒祭奠,才相为配。
陆书宁探出手,要给父亲掸掉襟前的灰尘。谢竟微笑着注视着女儿的动作,并不看陆令从,话却是对着他说:“一样道理,就算是再不舍,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留住的。你已经把你能做的都做了,若还有余恨未收,那也是……殆天数,非人力。”
延嘉元年四月,天子正式册立出身陈郡谢氏的发妻为后,在神龙殿外行过嘉礼。
先太后王氏住了三十余年的临海殿已经焚毁,天子知会工部,不再费钱劳力去修缮,另择了西面空置的昭阳殿为皇后宫室,赐椒房之宠,一切器物摆设皆比照潜邸旧居,依皇后喜好,精心布置停当。
因谢竟这些年一直是废弃之身,严格而言,与陆令从并无夫妻名分,按旧例,他需得先暂时回到母族谢府,再等待宫车来接。
嘉礼当日,陆令从亲临乌衣巷,除了迎谢竟入宫,还另外带来了一件令左右邻舍、朝臣内监都愕然侧目的“赏赐”——一块御笔亲题的匾额,上书“芝兰玉树”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