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59)
陆书青被夹在父母之间坐着,裹起厚绒毯,偶尔打个饱嗝。谢竟让他脱了鞋袜,在毯子下贴着薰笼,将脚底心烤得暖暖的。
兴许是香料安神,兴许是酒酣耳热,兴许是娘家的空气中都弥漫着定心的意味,谢竟感觉到浑身都松弛了下来,骨头酥酥地浮在皮肉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牵住陆令从的手指玩着,想,要是以后年年除夕夜都能过得这么无忧自在,那就好了。
到三四更天时,连他自己都有些睡眼朦胧,忽然觉察陆令从轻拍他:“之无,醒醒,快看。”
谢竟一回神,微微睁大眼,却蓦地发现在氤氲缭绕的香雾之外,庭内正纷纷扬扬飘着细白的雪絮,将新岁的凌晨照得亮如昼中。
陆令从喟叹了一声:“又下雪了。”
不知这个“又”,是贞祐八年他们婚前的那一场雪,还是很多很多年前,真正还是稚子的他们初见时,陆令从塞进谢竟领口里的那一捧雪。
烟花散后,绚丽的纸屑落在庭中,在万家灯火掩映下流光溢彩,如艳锦烂铺。而雪就那么轻薄地、无声地、滞缓地覆盖上去,把烫酒滚粥、除夕热闹瞬间浇得安静下来,化为一个漫长的、瓷白的收梢。
瑞雪兆丰年,这应该是个好意头的,谢竟心想。但愿贞祐十七年可以一切顺遂,阖家平安。
第95章 二三.一
深夜,紫金山城楼之上。
陆令从在黑暗中轻轻出手,疾风一闪,片刻后守卫已经失去意识,靠墙滑下去。
他向身后招了招,披着薄斗篷的陆书青默默跟上来,攥住父亲的手。夜色中的金陵城无声无息在两人眼前铺展开来,灯火成为了最寻常也是最特殊的标志,指引出宫阙、坊市、山水、要塞的位置。
然而他们头顶这一盏灯却是不能留的。
陆令从提起那守卫握在手中的弓,侧脸看向陆书青,挑眉示意。
陆书青接过弓来,拉弦搭箭,瞄了片刻,一声轻响,高处檐角下的灯火便被射灭了。
于是远处的光点就愈发明晰起来。
陆令从轻轻开口:“如你所见,我们此刻在城东北,幕府山在我们西北方的江边,王府在正南。太初宫位于幕府山与王府中间,三地几乎在同一条轴线上。金陵武库袭南朝时建康武库的旧址,在宫城东南方,与王府亦相去不远。”
陆书青顺着他提到的方位一一看去,道:“武库……照当年军械案的前车之鉴,爹会亲自带兵去的吧。”
陆令从说:“我会就近领着宣室驻守武库。幕府山的虎师余部太过显眼,不及赶来,风险也过大,便交给萧师父。李岐郑骁等一众原虎师部将,会分头召集散在四大营中的旧部。”
“除了虎师本身的人马,还有多少兵力能被策反?”
“形势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会知道。但一场政变归根结底,取胜之关窍在于当机立断,而并不全在于人数多少。”
“羽林卫的得失,也不能掌握吗?”
“羽林中卫被王家攥得很紧,基本不用想染指——与他们会有一场苦战,要看崔夫人与她弟弟的了。羽林外卫的关系倒是被崔家打通,届时会把守住公车门,借机放鹤卫入宫,由你姑姑带领去挟制太后,以防她与宫外相府传递消息。”
陆书青问:“叔父呢?”
“爹娘向你叔父表过忠心了,他大约也清楚我们想要干什么。他手中没有兵权,但是天子是一张比虎符还好用的军令。他若愿意参与到昭王府与王氏的纷争中,当然更加便利,但我们的一切准备与谋划,都要以他会全程装聋作哑、毫无动作为前提,不可留一点侥幸。”
陆书青又问:“那家里呢?”
“昭王府……不屯兵。”
陆令从迎上长子惊讶的目光,解释道:“在政变里,不是每一个你的敌人都要死的,也不能够把每一个你的敌人都杀死。当枪戟朝向你自己的族类,你需要看到他们背后是庞大的、与你息息相关的同胞百姓,你要想到‘守江山’的事情——虽然你未必真要亲自去坐龙椅,但你毕竟还要在这个国度活下去。
“我们是清君之侧,不是要夺你叔父的龙椅,在这一役之后,谢家的冤屈要清洗,但是昭王府也必须仍有立足之地。所以,不能有任何一名士卒是从王府出去的。
“收割国土的外战也是同样,你的最终目的是要统治一片新的江山,你要收服民心,而不是对与你有别的血裔党同伐异、赶尽杀绝。我说得明白吗,青儿?”
陆书青缄默地消化这些信息,片刻后,不答,只是有些犹豫:“最后一个问题——爹,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
“你可以问很多很多个问题的,”陆令从失笑,叹了口气,接道,“因为我害怕。”
“四年前,我抛下你们母子三个,只身去与虎师会合的那一夜,还没出金陵城我就后悔了,害怕了。悔到如今,怕到如今。
“我后悔自己走得太仓促,甚至等不到你娘醒来,同他说上一句话,更来不及安顿好你和妹妹——我那时单想到会有很长一段时日见不到你娘,却未想到连宁宁也流落他乡。
“我怕的是他们两个遭难,我再也见不到妻女,怕的是我自己战死,干脆和你们所有人阴阳两隔。就算虎师打仗无往不胜,可我还是怕得要死,怕死怕得要死。”
陆书青反而无所谓地笑了:“谁不怕死呢?我小时候想到你和娘都终有一死,要先我而去,就总掉眼泪。娘还编那哄人的故事,若灯芯之中真有亡魂,世上又哪来那么多离恨?”
陆令从眨眼:“他当初怀你时许愿,许的就是要你一生不识‘离恨’二字,这话叫他听见,又该偷偷心疼难过了。”
他继续回应陆书青的疑问:“我害怕,所以为你和妹妹准备了后路,你们不会沾血,也绝不应沾血,你们还有几十年的来日方长,会远远离开京城,什么仇怨都不必担地过完余生。正因如此,我才教你这些,我教你才有意义。”
“远远离开京城……”陆书青咂摸着这几个想也没敢想过的字,喃喃问:“爹知不知道娘和宁宁离开京城之后的事情?”
陆令从道:“知道一些。你呢,娘给你讲过?”
“也是一些,被困在汤山里的时候,为了捱辰光,我问过几句。”
父子两人互通有无,拼凑出一个完整又模糊、有关至亲的故事。
其实当年的丹书铁券是将谢竟完全摘出了谢家一案的牵连中,在法理上来讲,他是无罪之身。但陆令从是亲自下过谕令将“昭王妃”废弃的,也就意味着,谢竟要不然只能藏在家里一步不出,要不然只能离开。而羽林卫在谢家问斩、陆令从离京之后,几次三番态度强硬地闯进昭王府,要逼走尚未病愈的谢竟,他便是想留也留不住。
谢家在金陵所有产业家财全部被查封,谢竟根本无处可以落脚,而要想靠自己谋生几乎不可能——这座城里太多人认识他的脸了,没有人敢用他。
所以谢竟只能带着陆书宁远走。
出城不远遇上了吴家的商队,他们本想要捎母女二人回陈郡,然而谢竟一来不确定是否在暗中有追兵等着他,二来更不知故乡光景,只怕再徒劳牵连了吴家和族人,便拒绝了。
他一路北上,最开始定好的目的地便是雍州,但并不是因为听陆令从说何诰为人“古道热肠”,也更不是像他对何诰所说的那样,“来雍州是无意”。
贞祐十七年的新岁,雍州太守何诰送来的那批贺礼蓝田玉料,后来成为谢家的一项重要罪证。相府伙同半个朝廷,指控谢家私窃蓝田玉传国玺,再囤积大批蓝田玉料以掩人耳目,企图暗中运往陈郡,存大逆不道之心。
谢竟最初只是想去亲自求证,何诰到底为什么会在那个节骨眼儿上,送那样一件特殊的、葬送他全家性命的礼物。
他与陆书宁的容貌在这一路上不知惹了多少是非,白日赶路几乎不敢露脸。陆书宁最初还常常问父亲与哥哥什么时候来找我们,后来渐渐发现,前路与家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便也就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