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2)
陆书青懵懵懂懂,像小猫崽一样在谢竟怀中拱来拱去:“不会的呀,我不会离开家很远的,我最远只去西大营玩过。”
谢竟被他惹笑了:“你现在是还没那个本事!等来日加了冠承了爵,难道还在王府里守我们一辈子,媳妇也不要娶了?”
陆书青想了一会儿,认真道:“那我就走到哪里都把爹娘还有妹妹带上,反正一定不会离开你们的,如果有媳妇的话——就只好带到媳妇家了!”
谢竟被他最后那句话乐得上气不接下气,以至于整个内院所有人都朝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陆书青不明所以,见谢竟还打算把他爹喊过来一起笑,觉得迷惑又尴尬,只好挣开他的手臂,红着脸悄悄跑走了。
朝廷那道圣旨不像和亲之事一样被摆上台面公然讨论了数日,而是从天子手中签发下来直接送到雍州,没向百官中透露一丝风声,陆令真和陆书青自然也无从知晓。
陆令从原本没打算过早将与谢竟相逢之事告诉家里,毕竟当时下一步棋如何走还没议定。可圣旨一到,回京既成定局,他便立刻命人传信,与鹤卫通了消息。
“姑姑把信给我看了,”陆书青下意识瞟了一眼前面迤迤的军队,飞快地发问,“是……真的吗?”
陆令从揉揉他的后脑勺:“真的。信上教你的呢,也明白了?”
陆书青沉默片刻:“……没有旁的法子吗?”
陆令从想了想,搭住他的肩,低道:“你想要母亲一直留下,便只有这一个法子。”
“得之艰难,则失之不易,他讲给你的,记得吗?”
陆书青仰起脸,点了点头,轻道:“记得。”
陆令从凝视着他那双轮廓再熟稔不过的明眸,顿了顿,向军卒中簇拥的唯一一驾马车示意:“妹妹在里面。”
陆书青那严丝合缝武装起来的镇静中瞬间有一丝松动,后退半步,俯身向陆令从微微一礼,便抬脚向车驾走去。
他步子越来越急,到最后几乎跑起来,陆令从无声地目送着他,猗云便静立在他身侧,善解人意地将脑袋抵到他肩上。
守在车前的士卒们退开两侧,给陆书青让出空来,但当他咬了咬唇,想要去掀车帘时,抬起的手却又情怯地停在半空,不敢继续动作。
半晌,他只是小声地、试探地唤了一句:“宁宁?”
马车内两人,除了陆书宁之外,便是从雍州到京城的这一路始终贴身陪伴她的、太守府那个名叫三娘的女孩,此时怕她情绪失控,悄声道:“吴先生嘱咐过宁姐儿,日后在京中,人前切忌大悲大喜。”
尽管压低了嗓音,但出于谨慎,三娘还是按原来那样称呼谢竟。让她随昭王和虎师一起回金陵是何夫人的主意,一来她既知谢竟和陆书宁的真实身份,算得半个自己人,二来她在雍州没有亲眷,除了太守府之外并无依靠,跟到昭王府做郡主身边的亲信侍女,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三娘无牵无挂,又向往金陵,自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为了不给京城任何窥探生疑的机会,谢竟这一路都是以被“押解”的姿态出现在虎师军卒面前的。陆令从将他安排给手下一位不相熟的将领,诸事均以有罪之身论处,所以尽管谢竟不会被当作真囚犯一样受凌辱,举动进退的自由仍受到严苛限制。
到进入王畿境内之前,他只能在陆令从的掩护下找到机会,避人耳目与女儿匆匆见了一面,余下的时间一直是三娘在寸步不离地照顾她。
陆书宁想起昨晚睡梦中,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人拉着她的手,睁眼一看发现是从离开太守府后便再未谋面的母亲,顿时鼻尖一阵酸意, 红了眼眶,却被谢竟止住,抚摸着她的鬓发,道:
“明日入了京城,母亲便不能再朝夕陪着你了。”
陆书宁眼尖地发现了谢竟腕上几道绳索捆绑留下的红痕,又看到他眉眼间的憔悴,意识到分开之后这月余,他并没有像她自己一样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
“京中不比太守府,进了宫更须谨言慎行。若在外面碰上我,便是再想,也不能喊娘。”
陆书宁怔然望着他,忽敏锐地联想到,在未来谢竟没法陪着她的日子里,或许连这三年中他唯一能够得到的关怀——来自女儿的关怀,她都没有办法再给他了。
像她烧得糊涂时母亲安抚她那样,拿袖口给梦魇的母亲擦掉额前的汗,她也再做不到了。
陆书宁甚至体味不到明晰的伤心,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三年前那一回分别给她带来的阴影太大了,几乎形成一种严防死守的自我保护机制,使得骨肉分离的痛感被无限钝化,也被无限拖延加深,真正感到疼的那一刹,已经如钉子一样凿进她心里再拔不出来了。
此时重演,也不过是唤起伤处的阵阵隐痛,有个声音下意识地催眠她说,至亲生离才是人之常情。
于是她只能点头,顿一下,小声添一句:“娘得空了记得给腕子上点药。”
谢竟注视着她,默然着,半晌倏地把脸偏到一侧,抬起手覆上双眼,下唇微颤着。
他一个字都没说,但陆书宁全明白了。
良久,谢竟放下小臂,转回脸来,面色已然如常,只有手背余一点湿意。
“睡罢,”他为她掖了掖被角,“醒来就回家了。”
陆书宁闭上眼睛,翻了个身蜷卧起来,感觉到母亲像当初离家路上一般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压低了嗓音,又断续地哼起那首支离破碎的歌谣,只是这一回她长大了,不光忆起了曲调,也能听明白其中曲词——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诚然,于陆书宁而言,她对她身在金陵的亲人们的印象,并没有他们对她的深。但如十指连心,彼此相系,就像她不会对父亲感到疏离一样,在听到那一声“宁宁”时,所有关于兄长的记忆就全都自然而然涌到了脑中。
她经三娘提醒,定了定神,探手缓缓拨开车帘,似是专为补偿她般,陆书青那和母亲酷似的样貌出现在她眼前,于是仅剩的一点陌生、惶然,便轻而易举被瓦解冰消。
陆书宁反倒先开颜,如同她尚在襁褓之中、见了陆书青逗她便雀跃地笑出声一样,晏晏应道:“哥哥!”
天子冠盖自然不会像陆书青这样等在二十里外,便候于城门,身后有浩浩荡荡的百官万民。等到虎师前锋率先抵达城下时,少帝才迎上前去,亲手将下马跪拜的昭王扶起来,平身免礼。
“皇兄这一向行军劳顿,如今回来,理应好好歇一歇。”陆令章刚刚及冠,瞧着却比实际年龄要小,脸色略显苍白,这种天气还裹着大氅。
陆令从知道也许回答“为国效力”“臣之本分”会更得体,更适于在这个场合表忠心,但他不想给人留下诸如“家事亲切不觉遂然”的话柄,便只道:“无论出战收兵,臣皆是奉陛下之命行事,不敢称辛苦。”
陆令章道:“朕早说皇兄在外一切便宜行事,这一回若非皇兄主动请缨前往雍州,怕边患不是这么轻易消停。”
陆令从面上适时露出几分迟疑,随即道:“陛下恕罪,此番臣往雍州,除退敌之外还有一事,未曾在奏疏中言明,想来陛下如今也已知晓。”
他回首示意一下,一直在他后面跪着的陆书青便起身,半推着他妹妹走上前来,再向陆令章顿首。
“当日书宁年幼被擅自带走,这些年臣遍觅不得,是以数月前收到消息说雍州似乎有她下落,才不能不往一寻。”
陆令章闻言,静了须臾,先是俯身将侄儿侄女拉了起来,垂眸看着陆书宁含着惧意的眼,摸了摸她的脸颊,才道:“皇兄思女心切,朕亦想念书宁,如何能不体谅?”
陆书青轻推了一下陆书宁的肩,后者便低眉顺眼地怯生生道:“蒙叔父记挂,书宁铭感于内,夙夕不敢忘。”
“朕此次召皇兄回京,本就是希望一解吴太妃与书青的念远之苦,如今书宁既也寻到,自然是阖家团圆的喜事,又怎会责怪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