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57)
吴氏只是走回寝殿,取了一把扫床的短苕帚出来,轻轻掸着她并无灰尘的外衫。
陆令真弹起来:“娘,你干嘛呀!我新换的衣裳呢!”
吴氏却道:“给你把霉运和不平事都掸走,全都丢到旧年去,别带过今夜,带到来年。”
陆令真闻言,反把那苕帚接过来用力在自己身上抹了好几下,泄愤似的,将一屋人都逗笑了。
谢竟看她扁着嘴耷拉着脸,恹恹窝进榻里,便悄对陆书宁道:“你瞧姑姑不开心,我们快去哄一哄她。”
陆书宁团进陆令真怀里,像兔子打洞一样拱来拱去,这是她最喜欢的表达亲昵的方式。谢竟则坐到陆令真身边,揽过她的肩:“陛下今日这一出,恐怕另有因由,不是专门冲着你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世上烂人烂事多如牛毛,一件一件挨个儿置气,你还不把自己气成河豚了?”
他又对陆令真咬耳朵道:“我这些年天天默念,皇后生气我不气,我若气死她如意,反过来,气倒一个算一个,气倒两个我赚一个。祖宗姑奶奶,你买刀让人讹钱就罢了,我们破财消灾;这种事可千万别让人占了便宜去。”
陆令从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冷不丁自背后冒出一句:“你若气死我可不如意。”
两人被他吓一激灵,就见陆令从和颜悦色地分别刮了刮陆令真的鼻子,捏了捏谢竟的耳垂,紧接着右手一扬,那把刃如秋霜、漂亮锋利的胡刀却已经让他寻到,倒握在了掌中。
“前日新得了一块好金桃皮,明儿给你做成刀鞘,镶上光珠,挂到腰间上街好好呈一呈威风去,”陆令从对他妹妹道,“这下总该消气了罢?”
第94章 二二.四
宫外与宫内是完全不同的新年景象,若无明令禁止,百姓可不会因为天子抱恙就亏待自己不过节,南市街车水马龙,秦淮河张灯结彩。陆书青和陆书宁在出宫的马车上心就已经被勾远了,恨不能即刻飞回外祖家里。
豪族聚居的地方不论什么时候都不缺宾朋,乌衣巷更是客来如云,往年谢翊和谢兖都是从大早应酬到天黑。昭王府四人回去时跟做贼一样,根本不敢走正门,生怕被人看到之后套近乎,那又是好一番麻烦寒暄。
陆书宁刚进内院,就被姚氏一把薅走,用她那炉火纯青的揉孩子手法揉了半天。她与谢兖没有女儿,对陆书宁一直是万般宠爱、视如己出。
一面揉,她还一面高深莫测地把谢竟拉到一边,问:“你看见了没有?”
谢竟一头雾水:“看见什么?”
姚氏往外努努嘴:“就是李家的姑娘啊。”
谢竟看向庭中,才发现廊下三个少年,聚在一处,正是谢浚同李岐的两个外甥。原本李家是商贾新秀,谢家则是清贵旧阀,轻易不太会有交集,也不见得能看得起彼此。但两家因为他和陆令从的姻缘,大到利益往来,小到晚辈交游,倒也和和气气做起了朋友。
谢浚眼尖瞟见他,抬声招呼道:“小叔回来了!”
他身旁二人亦转回头来,一对风姿秀逸的孪生姐弟,遥遥向谢竟恭谨地见了个礼。
李冶应当是谢竟平生遇到过最令人感到舒服、如沐春风的姑娘。她生就一双笑眼,看向人时柔和婉然,不带任何攻击性,但又不会让你觉得她温吞可欺。即便是在各显神通的官场中,这种天然易带给人好感与信任的人,也实在不多见。
相较之下,与她面容肖似的弟弟李况,却显得有些生人勿近,习惯将眉尖微微皱着,带一股刻薄的傲气,便是笑起来,也总是讥嘲的冷笑。他能和谢浚这样一个有点神经大条的乐天派成为至交,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谢竟向他们致意,转脸,愕然对他嫂子道:“……李家姑娘跟浚儿,是……我还以为只是相熟朋友呢。”
姚氏摊手道:“我就是因为不晓得是不是,才来问你。”
谢竟一时还难以接受,潜意识里,谢浚仍是陆书青那样粘粘糊糊的小豆丁,不觉眨眼间却已然长成挺秀郎君,有了不便与人说的绮怀情丝。
穿堂里传来陆书青喊“舅母”的声音,姚氏嘱咐谢竟:“你得空儿帮我留神着点。”说罢响亮地应了一声,搂着陆书宁去了。
谢竟与陆令从暂时成了闲人,先去后厨绕了一圈,各自顺走几个芝麻炸果子,又并排坐到廊下的天井里,百无聊赖地扯闲篇。
“我琢磨着,过几日登门给老师拜年时说上一句,多送青儿往太傅府里跑跑,没事也请老师领着他去国子监见识见识。”
谢竟嘴角沾了一点油酥,亮晶晶的,陆令从用指尖点了点示意,他不在乎地摆摆手:“哎呀,反正也没人看见,吃完一起擦罢。”
陆令从想了想,道:“青儿转过年去就要九岁了,这日子过得未免太快。”
陆书青九岁,就意味着他们成亲也要满九个年头,谢竟还能清楚记起贞祐八年的正月初七,他身披绣着金红色孔雀的吉服,一步步走出这座宅邸,把自己的手交到陆令从掌中的场景。
“我们都奔而立之年了,”谢竟咋舌,“真吓人。”
陆令从侧目,谢竟那副清清爽爽、无事萦怀的神色,再加上手里拎着的点心,可一点也看不出来他觉着吓人。
他拍了拍谢竟:“我有件事情一直很好奇,但没好意思问你。”
“哟,”谢竟意外,“这些年了,还有你不好意思问的话呢?”
陆令从拨弄开他垂到胸口的发丝,拈起那枚银香匣:“当日你悄悄结这个发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谢竟愣住,缓缓咀嚼了两下。他没正经想过。
他对陆令从的心意,从最初的好奇,到倾慕,到依恋,再到最后的“爱”,显然是一场漫长的跋涉,虽偶有灵光一闪,但更多时候,变化只发生在不经意处。
在新婚之夜,他对陆令从应当是挺喜欢的,这没错,但实在说不上就已经一往情深到要生死相随的地步。谢竟这会儿自己想想,也觉着趁人睡熟之后私自结发,未免有些过于炽烈大胆了。
噎了半晌,谢竟只能说:“……我觉得,可能是,那夜和你有了肌肤之亲……我当年才十六岁,平生没和人那么亲近过,兴许脑子一热,就……”
这么一说,他就越发觉得有理。对情事毫无经验的少年,跟颇有好感、又刚刚变得名正言顺的夫君初尝云雨,体验还很好,那么头脑醺醺然地轻易许下一辈子,也不是不可能。
陆令从咂摸着他的回答,显出一种有点玩味、又受宠若惊的神情来。
“你净知道骗我说好话。”谢竟戳了戳他的心口。
陆令从道:“你别着急。我不光有话没好意思问,还有话没好意思告诉你呢。”
“什么?”
“我之前仔细想了想,好像琢磨明白,父皇为什么说你能‘拿住’我了。”
他回想了一番:“早在你做三元榜首之前,我就听过不知多少你的传闻。他们说你眼高于顶,不识趣、不客气,倨傲孤僻,没大没小,不通礼义——反正没什么好话。”
“我自小打交道的都是人精,一个个不知多油滑,不知多会来事儿。我从来没在金陵城里见过一个人敢这么不在乎表面功夫,于是就挺想亲眼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谢竟凑过来睨他:“见了之后是不是失望啦?”
“没有,”陆令从摇头,“只是觉得你长得跟个瓷娃娃一样,不像真的。”
“哦,怪道刚成亲时某些人上来就好意思与我一张床睡,连想也没想过分房。”
陆令从虚虚推他一掌,笑道:“我其实很羡慕你,我想我从小受着比你千百倍重的压,可是我一个‘不’字都不敢说,我不敢拂公卿侯门的面子,不敢悖逆父皇母后的意思,甚至对不喜欢的人、不想做的事,连皱一皱眉头都不敢。”
“后来真正同你认识,打交道多了,成了亲,生了青儿,我不晓得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不如从前那么‘听话’了。我常想率性学你一样横眉冷对,随心所欲,怒了就叫,恨了就骂……总之,我看见你,就像看见自己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另一面,自然也就会忍不住惜重你这样的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