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68)
他听见吴太妃平和轻柔的语调,像吟一阙顿挫的宫词:“真真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听见陆令从天生便能定人心弦的声音:“……快了,就快了。”
陆令章拢了拢衣襟,垂下头,慢慢走出鸣鸾殿。
第100章 二四.一
神龙殿的偏殿十分安静,浓郁药气弥散开,谢竟坐在炉火边暖着身子。冬意越发深了,整日都阴沉沉的,只从下马车到宫门的这几步路,他的手都被吹得生疼。
皇帝的病眼见的是不大好了,其实谁也没有料到会这么快。虽然称病有一年多,但实际反反复复,且又不是什么凶险绝症,朝野上下都还难免抱着一丝侥幸。
谢竟是依例入宫侍疾,但皇帝不太愿意见他,也没有精神见他,无非来应个卯、不给昭王府留下话柄罢了。
唯有今日不同,皇帝专门宣召,让他将陆书青也带进宫。
陆书青这几年做了哥哥,自觉是个小大人,不像幼时那样常常黏糊撒娇了。但这也不由得他,三不五时还是会被谢竟抱过来亲昵一番,他倒也乖觉,呆在母亲怀里就安心做个猫崽子,墩在那里懒懒地不动弹。
烤了一会儿火,钟兆从内殿迎出来:“王妃与世子久等,陛下午睡才醒,可以进去请安了。”
二人起身,刚要挪步,却见钟兆神色有些微妙:“……陛下只传了世子单独入内。”
陆书青回眸看过来,谢竟只得推了推他的肩:“娘就在这里等着。”
他目送儿子消失在殿门后,百无聊赖地走了片刻神。案上的葱绿釉瓷盘中堆满了山药糖,大约是皇帝命人给陆书青准备的。炸得金黄的酥皮滚了糖浆撒了桃仁碎,瓤里却软糯绵滑,且只有节制的一点甜。宫里是没有人爱吃甜的。口中闲着也是闲着,那油香气又馋人,谢竟便拿了一枚含在嘴里嚼着。
吃完后他从荷包里摸出一把篆刻刀,一枚袖珍的白玉,开始专心致志雕起来。
年关时,乌衣巷收下了那批来自雍州太守何诰的蓝田玉料,谢兖送了些到昭王府,锁在库房闲置数月。谢竟反正无事,就挑拣了几块质地上乘的,边学边练着手,想着雕成一对白璧,明年送给陆令从做生辰贺礼。
陆书青走进后殿,幔帐低低垂着,檀香缭绕,在薄暮时分的暝色中像从古画上裁下的一角。
皇帝合衣靠卧,面前案上一张棋盘,抬头见了他,道:“青儿来了。”
陆书青觑他精神头尚佳,倒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汤药还冒着热气搁在一旁,便道:“孙儿先服侍祖父喝药吧。”
皇帝却摆了摆手:“陪祖父走完这一盘,执黑还是执白,你自己选。”
陆书青不敢违逆,只得坐到皇帝对面。他没有靠观察盘中局势风向来选,而是下意识执了白子,缘因在家总是他爹让着他,毫无顾虑,规则又随意,悔棋、换子换人、下到一半现场授艺,都是常有的事。
“你可知道,青儿,”皇帝不紧不慢道,“你父王的棋技,是他少时朕教给他的。”
陆书青嘴上应着“自然,父亲常对我提起”,心里想着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只晓得陆令从比较敬重那位姓何的、早年被贬谪的师长,一直想当然以为,定是何大人教会他对弈的。
皇帝仿佛一眼猜透他的小心思,不置可否道:“他常提起么?”
“只可惜他的棋风太倚仗天性与直觉,大开大合,也不愿意打磨,”他继续道,“你的叔父又完全毋须打磨,不是圆滑玲珑,却是毫无锐意了。”
他抬起眼,堪称和蔼地向陆书青笑了笑:“哪一种都不是天子该有的品性。”
陆书青并不能透彻地理解皇帝的深意,但也知道,“天子”绝不是应该出现在他们之间的词汇。可是更让他无言以对的话还在下面:
“会是你吗,青儿?”
什么会是他呢?他会是什么呢?他只是昭王府的世子,一个不愁吃穿、每天过得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祖父对他是慈爱甚至于溺宠的,对妹妹也算宽厚,陆书青印象中绝少见祖父动怒,大悲大喜更是从不曾有,视万事都是淡淡的。但他父母并没有这样的“待遇”,父亲厌烦与祖父和王皇后发生冲突,所以能避就避;母亲倒是不惮于当面顶撞,可看在他和妹妹得到善待的份上,也就退让三分。
陆书青诚实地说:“孙儿愚钝。”
“不,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祖父才是一个庸人,”皇帝平静地说,“一个平庸的君主和一个更加平庸的父亲,没有什么文治武功,只是把大半辈子都用在制衡之术上,从一场权力更迭中抽身,再走进下一场。”
“可是青儿,对于朕这样庸碌又身不由己被推上至高之位的人来说,要求朕做一个仁君无可厚非,要求朕做一个明君,是不公平的,也是残忍的。自保的手段只有坐山观虎斗,臣子相争天子得利,放任他们彼此之间去角逐,才不会把主意打到朕的身上来。”
“话又说回来,君子无为而无不为,明君圣主之所为归根到底不也就是‘制衡’两个字?知人,善任,然后懂得并能够控制权力的流向和起伏,这就是一个成功的帝王会做的,而并不需要他本人有什么不世之才。”
陆书青把手背托在脸颊边,眼里是黑黑白白满盘的云子,心中一下又一下,震如擂鼓。他不敢说话。
“青儿,你长于你父母之手,祖父是放心的。朕连自己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至于母亲——”他叹了一声,“朕的母亲又在哪里呢?”
“你父王一直都看不上诸般权术手腕。可是终有一天他会明白,哪怕许多旁的事情朕是为自己而做,但教他这些,朕只是为了他。朕的确不那么在乎他,可并不恨他,也不想害他。”
陆书青沉默了许久,轻轻落子,抬起圆眼清透地望着皇帝:“祖父,我胜了。”
皇帝一愣,笑了笑,道:“是,你胜了。”
陆书青出去时,张延与谢竟正站在门外低声交谈。他倾身道:“问太傅安。”
张延连忙还礼:“世子多礼,折煞老臣了。”
钟兆在旁示意道:“太傅这便请罢,陛下还有话要交代呢。”
谢竟牵着陆书青的手离开神龙殿,上了车,问:“饿不饿?我让钟兆装了盒点心,要不再捱一会儿等晚膳?今日够冷的,怕要下雨,晚上烧个暖锅吃。”
陆书青随口应了两句,谢竟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未直接询问,只是不动声色地等着,果然半晌见他仰起头来,先是状似随意地一问:“我的曾祖母在哪里呢?”
谢竟便也不经意地回答他:“太后一直都住在鸡鸣寺呀,你忘了,今年元日本来说要去请安的,但太后到底是了断尘缘,不愿相见。”
陆书青“哦”一声,点点头,又问:“那么爹爹会继承大统吗?”
谢竟噎了一下,没能像他一样快地转过“那么”的弯来。但他想起自己也曾近乎天真地如此问过陆令从,而多年以后的今天,他给出的答案与当日的陆令从仍别无两样:“青儿,我不知道。”
“祖父给我讲了天子该有什么样的品性,他说我爹没有,我也觉得我爹没有。”陆书青小声嘟囔。
谢竟好奇,问:“为什么呢?”
“祖父说天子的喜和恶都不叫人知道,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喜和恶,可以不具出类拔萃的治世之能,但一定要有慧眼如炬的识人之能,挑选合适的官吏替他施展功业,同时又能周旋平衡于这些人之间,让他们彼此忌惮相斗,而不致觊觎皇位。”
谢竟沉默下来,这的确是一条精明有效的为君之道,而皇帝将它说给陆书青。要知道对陆令从,皇帝从来、从来不曾讲过具有这么明显的暗示性的话。
这当然不可能只是因为陆书青年仅九岁,心思单纯,不会生不该有的妄念。
“可是我爹讨厌什么人就当面对人家理也不理,看不惯什么事就嚷给大家都知道,学会一道新菜就连着烧半个月我都吃吐了朝他生气他才作罢,陪着娘的时候就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要是做了天子,谁都能一眼瞧出他的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