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70)
“谁知道真假?之前还说颍川太平道徒少,结果呢?”张让道,“颍川郡中还不是有这么多太平道徒。听说,那反贼无法无天,禽兽不如,见城拔城,为何偏偏就过颍阴不入?”
那些士大夫不是最喜欢骂他们颠掉黑白吗?他就颠倒,又如何。
“听闻荀氏在颍川颇有威望。”赵忠到底还是有些怕颍川士人,实在名声太大了。
“他比当初张元节如何?张元节当初可算名满天下,一朝论罪,却只敢仓皇而逃。”张让成竹在胸,一弹长冠,“就算颍川士人果然愿意相助,这岂不是更好,张元节所过之处,破家败门,连孔氏都不能幸免,何况颍川中人,比孔氏远不如吧。”
“不错,”赵忠道,“若颍川中人都出手相助,天子看见这些人都与他作对,说不定再党锢个十年也未可知。”
荀彧将玄色官服收好,换了青色深衣絇履,上告父亲一声,便步行向六叔荀绲家去。
颍川尚未完全平定,但荀氏却已归高阳里。
黄巾过后,四处都需整理修缮,有的人家连围墙都被推倒,此时正当成荫之树木,也大抵被砍去烧柴,望不到了。
这条前往伯父家的里道,也尚未填平。
许多叔伯堂兄们,在党锢解除后,被征辟出仕离开,如今高阳里的沉静,让他不由回忆起幼时。
待到叔父门前,他整整衣衫,这才上前扣门。
为他开门的是自幼熟识的田伯,对着他勉强收起愁苦的表情,躬身请荀彧入内,“彧郎君,请进。”
“彧自郡府归来,愿拜见叔父,还请田伯通秉一声。”
“郎君客气,还请入院中稍等。”
田伯转身离去,荀彧立于院中等候,忽然感到衣摆下有什么动静,低头一看,竟是堂弟自幼所养的灰兔。
他倒是不知,原来兔子的寿命这样长的。
“小灰?”他记得堂弟给兔子取得这个名字,一直很爱惜的样子,当时请族兄给这只兔子找媳妇。
兔子灰蓬蓬一大团,撞到他脚边,听到名字也不抬头,呆呆的,拿长耳朵直蹭他的衣摆。
堂弟小时候,也总悄悄蹭到他身边,轻轻拽住他的袖子,被发现,就仰起脸对他一笑,露出很高兴的样子。
不过堂弟幼时总是很活泼,又率直坦荡,还特别喜欢吃糖糕,怎么吃都不腻,所以大家都喜欢赠糕给他,就喜欢看他欢喜道谢的可爱模样。
田伯很快回返,请他登堂。
荀彧走到门前,一丝不苟屈身下拜,以额触地,“荀彧拜见叔父。”
“文若不必多礼,起来吧。”荀爽的声音不如往日明朗,显得滞涩而疲惫。
荀彧恭谨再拜,这才屈步入内。
“叔父近来身体可好?”
荀爽端坐堂上,案前放着书简,一身玄端正服,头戴章甫冠,表情淡然。
听完他说话,却反应了一会儿,凝了凝神,这才点点头,“你沐休归来,怎么不在家中好好休息。”
“正要禀告叔父,侄儿这些时日,陡居郡中要职,心中忐忑难安,又深知不足以胜任,如今已经辞官归家了。”
荀爽心知他是受儿子牵连,但荀彧不说,他也不好这样说,他闭了闭眼睛,“外面的流言我都知道,为族中计,当如何便如何,你们不必顾虑。”
他才说完,荀彧便听见细碎的衣衫摩挲声,接着就见堂姊荀采端着案进来。
荀采低头见礼,将温汤摆在他面前,“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荀彧连忙端正拱手还礼,“阿姊客气。”
堂姊自大归之后,便少出门,也许久未见。
荀采送过水饮,便无声在下首跪坐下来。
“叔父,”荀彧温声道,“族中俱知阿善必不会从贼,我与兄长们相议,俱怀疑此乃宦官阴谋,大家除了担忧之外,再无其他,家父是叔父心中忧虑过度,以致伤身,故遣侄儿前来拜见。”
荀爽终于叹了口气,“连累你们了。”
“侄儿辞官,”荀彧姿态越发温恭,“一则是为方才所言,自觉不能胜任,再一则,父亲年老,侄儿早就想归家侍奉。之前战事正急,如今颍川大局已定,侄儿便正好趁势请辞,太守亦颇有挽留之意,但听侄儿归心已定,也只好不再多言。”
“至于阿善,他向来机敏过人,无论遇见什么事,都能应对,定能平安归来彧此次前来,还有一事想请叔父应允。”
“请讲。”
“听说阿善藏书中有兵法之类,彧想借书一观,不知可否。”
他刚说完,田伯便又至堂下,“主公,攸郎君前来,说先前小郎君曾许借他一卷小郎君自己注的《春秋》,不知现在是否还能借给他。”
荀彧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讶然。
荀爽看看堂中荀彧,又向外望了望,又叹了口气,脸上皱纹都深了,“你去告诉公达,让他自取便是,你也一般,你们都去吧,他的东西都带回来了,你们自己去找就是。”
“还请叔父保重,阿善绝非从贼之人,定会平安归来的。”荀彧再拜,这才退出堂中。
第57章 天下缟素
荀柔书房中的东西,都是直接从颍阴县搬回的,用大大小小的竹箱装着,塞了满满一屋。
荀彧和荀攸都来过,自然都还记得主人在时书房乱而有序的样子,各自心中感慨一番,默契了各选了一个方向开始翻找。
荀采悄无声息的进来,端来一只炭盆,悄然站立了一会儿,又出去了。
天文、气象、山川、草木、食谱、各种不知用途的图纸,书卷上用朱砂批了注释,大多是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若非亲眼所见,大概许多人都很难相信,一个未冠少年,竟博学至此。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画着奇怪符号,以及……
【朱轮尽长街,鞍马照尘寰。借问谁家宴?天子幸西园。翠盖并金辂,车中俱公卿。尊罍由嫌小,葡萄未镇冰。
歌吹难尽兴,丽服厌俗熏。归来铜驼道,峨峨皆高门。东家击钟磬,西家吹笙芋。侍郎堂中坐,向儿讲玄真。
是岁天下旱,七州人食人。】
阿善一笔字,飘扬轻逸,总带着点漫不经心,仿佛不将世事放在眼里,然而这首诗……
“是岁天下旱,七州人食人。”荀彧无声的重复着最后一句。
带着奇怪符号的纸张,已经全被烧掉。
这样的诗,若是真让人看见,恐怕是会被诬为怨望的。
但拿着竹纸,他却不舍将之像方才那些怪异符数一般烧去。
他想要相信,堂弟会平安归来,但如今局势若此,倘若阿善果然是为太平道所虏去……
荀彧又读了一遍,唇角绷紧,终于决定将这首诗留下来,他抬眸一眼,不由一愣,却见族侄正做着同样之事。
荀攸未想他会这时候看过来,亦是一惊。
荀彧走过去,“可以借我一观吗?”
荀攸幽深的眼瞳,望向这个比他尚小六岁的族叔,眼眸一垂,将手中文章递过去,“请。”
荀彧一眼扫去,眉心顿时紧锁
“……或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然天子不耕不稼,不织不衣,何来俸禄可馈于人?官吏、兵卒之俸禄,实则皆出于百姓,却言代天子牧民,而将百姓驱役如牛马……”
这真是……真是……
他抬头,看向荀攸,对方神色谦恭的垂首。
“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方才若是被他看到,现在已然投入火中了。
同为一族,他自然也认识荀公达,知道对方颇有才名,得如今大将军何进看重,阿善与之亲善,只是他往日与之并无私交,却不知对方竟同阿善一般……大胆。
“叔父以为,这篇文章不好吗?”
荀彧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是故,若想要百姓满意之官吏,当许百姓选择与拒绝之权利,若想制百姓满意之律令,当需百姓制定与修改之权利,《礼》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