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413)
因为这句话,次日荀彧便让长女登门。
“拜见阿叔,回京之后未前来拜见,请叔父恕罪。”荀昭在内堂拜下,膝行至榻前,担忧道,“阿叔千万保重身体。”
“久等了罢?”荀柔倚在枕上,无奈一笑。
他每天不定何时醒,就是有人拜访,也不来催唤,他心下恼怒,众人只小心宽慰,过后却依旧如是。
荀昭先摇头,又想起来开口道,“端兄先告知昭叔父起身时辰,昭并未等多久。”
“陆伯言可是,”荀柔缓吸一口气,道“因仕途不顺,恼恨于你。”
他早就想过了。
陆议信中所言,因他纳两个士族孤女,就惹恼荀昭要离婚,显然不可信。
但陆议仕途,久经蹉跎,三次想调入京城,都被他所阻,是事实。
他既心存疑虑,陆议又成了荀氏女婿,自然直接摆明态度,与荀氏子弟一视同仁,在他为相之期内,不许回京。
而敦煌沟通西域,陆议既不安本职,恐生事端,荀柔在第一次他想调度时,便将他调入内地。
内陆不便刷功绩,绩效任务又严,与之同龄的诸葛、司马已位极人臣,他依旧还只是个郡守。
这一次,陆议分明故意表露态度,什么纳妾,皆是试探。
荀昭与他夫妻十年,怎会不知,阿薇性情外柔内刚,既然知道,自然会顺了他意。
“陆君温柔体贴,并未恼怒于我,”荀昭先习惯性垂头,又立即强令自己抬起头来,“是我,虽结璃数年,不能与陆君心意一致,故自请下堂归家。”
“果然是他。”荀柔轻轻道,眼中微泛怒意。
陆伯言真以为他老糊涂了,拿他没办法?
“叔父,确是昭想与陆君离婚。
“昭想明白了,昭不想作陆夫人,想为荀先生,荀博士,荀师……荀大家。”
“与陆君无关。”
就算陆议十全十美,如诸葛欣赏月英一样欣赏她的才能,她还是会不足。
月英喜欢为夫君谋划,贡献才智,喜欢政令之中存自己的影子,喜欢所造之器物,施惠百姓,装备军队。
月英喜欢。
可她并不。
她不喜欢政治,不喜欢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言不由衷,防范猜忌。
“昭,非良人,与陆君并不相匹,久则必生怨怼,欲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与陆君五子,三男随其父,前程必无忧,两女随我归家,我自教之,将来欲嫁则嫁,若不愿嫁,必使之自持立世。”
荀昭已经想得很清楚。
“我观如今《诗》、《易》,世儒多为附会,已失本意。”
“昭欲正本清源,注《诗》、《书》、《易》,驳其谬论,以成一家之言。”
“我欲借蔡太后藏书与太学所藏典籍参考,太学处,已请得同窗帮忙,宫中,也请姑母代为请求太后。”
说出这些话的荀昭,自信坚定,神采奕奕。
“这很难,当努力。”荀柔缓缓点头。
既然侄女已经想清楚,要成就自己的事业,他当然支持。
成为一代学问大家很难,而身为女子,要使学问为世人所认可,更难。
不过,正因为难,才更值得去做。
“姑母说,叔父一定会赞同,果然如此。”荀昭满脸欣喜。
“可需我,替你说服你父?”荀柔笑问。
“多谢叔父,”荀昭低头致谢,接着一笑,“不过不必了。我若连父亲都不能说服,又何谈其他?”
荀柔既欣慰,又不免些微失落。
他似乎,终于没什么事可做了。
光阴渐渐失去感知,辰昏也不再具有意义,新天子登基典礼,他未参加,只听前来探望的新任丞相说起。
族中兄弟常来探望,连回颍川的兄长荀棐,也到了长安,兄弟又住在一起。
地方豪族兴起要小心……
吏治腐败要重处……
百姓教化不可懈怠,乃是朝廷根基……
四方边境,务必注意……
感到寿命将尽,荀柔时常感到莫名紧迫与忧恐,糊涂时拉着身边的人,固执的絮叨不休。
清醒后,又暗生气恼,自厌自闭。
周围人越是耐心宽慰,他越烦躁不安,一时知道自己脾气古怪,竭力克制,一时又忍不住乱发脾气,拒绝服药治病。
这样古怪、难伺候、坏脾气的老头,竟然还未招嫌弃。
荀柔偶尔能静下心想,也觉得自己烦透了,实在讨人厌,又实在愧疚。
可一旦情绪起来,又不能自已。
直到某日,新任丞相来探望,带来了构画中的新政。
以通过策试与武试,则晋升爵位的办法,以此鼓励百姓学文习武,对抗豪族势力。
所谓晋升爵位,便是减免税赋了。
荀柔怔愣良久,耳边隆隆,是历史车轮碾过的声音。
这是科考完成体。
是士绅,即小地主阶级崛起开端。
它有许多缺陷,但在工业革命之前,这已是国家政治集权最高等模式。
他忽然一霎清醒。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而他,已经结束了。
自那天之后,荀柔重获安宁。
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陷入昏睡。
在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睡过去,某天夜里,他冥冥中预感,睁开眼睛。
前一天白日,仲豫大兄拄杖来了他。
他们聊了许多他幼年往事,有些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没想到兄长却还记得。
再前一天,他吃了文若堂兄带来的榆钱羹。
再往前,公达带了次子适来,给他讲了不少长安城内小道消息……
再前一次,阿云告诉他,自己将辞职归家,恤孤寺交给手下一名叫甄宓的女官,她想开办女学,在长安为女童启蒙……
胸口的闷痛,一下接一下,不留一丝喘息机会。
荀柔手指绞紧身下绵褥,不想惊醒靠在榻边疲惫小憩的阿义。
遗书都改了三稿,如今终于可以用上……
身后事也早就嘱咐清楚……
原本他想火化了事,可考虑到兄弟与养子的接受程度,还是定了棺材,葬回族地,父亲身边,不别起墓室……
他死后,荀氏外任的子弟,也能被正常招还京城……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清晰渐促,直到
咚!
胸口仿佛受到重重一击,一切归寂。
下一刻,久病沉重的身躯,忽然变得轻灵。
随着无名的风,飘出卧室、屋舍、越过屋檐、树梢、里门、城墙……不知多久……来到一片幽暗水泽。
流水潺湲清寒,荀柔低下头。
熟悉的玄端,枯瘦双手,云纹博带,绶带组玉,翘头舄履。
而水中倒映出的人影。
短短黑发,年轻脸庞,白色衬衣,藏青长裤,黑色运动鞋。
陌生又熟悉。
他动动唇角,影子也露出一个微笑。
是谁?
我。
俱是我。
荀柔恍然若悟,缓缓向水泽深处行去。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自彼及此,吾心无悔。
足矣。
……
共和二十六年三月,乙巳,丞相荀柔
太后蔡琰笔下一顿,抬头看向窗外,是时春光灿烂,却风絮满城,哭声满城。
柳絮团团逐风,飘飘飏飏落在案上,点点清白。
她再次落笔。
丞相荀柔,崩于长安私第,年五十五。
柔身长七尺,姿表瑰丽,举动风华,每出行,所过者莫不延首瞻望。及其没也,满城戴孝,百姓哭于道路,柳絮如雪送之。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日月经行,数十载,得失具在吾心,省来无负则足矣。
常言道:天下九州。苍天之下,岂止眼前之九州,宇宙之大,岂止头顶之苍穹,万象之中,又何止一片之宇宙,以大之为见,人不过渺渺一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