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394)
他很少接受谒见,但有些话,总是无孔不入,还是扎进他耳朵里。
天命不于常,而在于德。
汉道陵迟,群凶肆逆,唯太尉拯难四方,以清区夏,天命所在。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周公被逐,霍光灭门,太尉功高盖主,必遭奸人妒害,为家族长久计,当早作打算。
“……还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在那些人口中,我都不当人了……”荀柔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轻声吐槽。
他声音不大,好在四下安静,并没被掩盖。
侍从被荀彧挥退了,只剩他们兄弟两。
铜壶中还有温水,荀彧背着光,自己慢慢洗漱,不时有一点水声,虽不曾回答,荀柔却相信堂兄一定认真在听。
一盏铜灯,一枝熏炉,几架火盆,冬夜郊野寒冷,似乎被驱散。
没有外人,荀柔说话更畅快无阻。
如今连曹孟德他都能敞开心扉,无所顾忌,没道理不敢向自家兄长讲真话。
“……还有祥瑞,也不知他们如何有诸般想象……白鸡、白鹿、白鱼、白虎、赤水、茎生双茎……茎生双穗是光武皇帝嘛,史书都未读清楚,就来奉承真是……”
那些欲“攀龙麟、附凤翼”之人,心意如此热切,热切到他明白,自己无论如何解释都无用。
他甚至都知道他们的回答。
太尉真是忠贞之士。
都是汉室不恤忠臣是天子不容贤士是汉室失德气数已尽。
许多人,只愿相信自己的想象世界。
荀彧洗漱过后,执着铜灯,找到木盏,将壶中最后一点温水倒出来,端到他床边,放在几上。
“祥瑞之事,我在长安还不曾听闻。”
“太过热闹不好,我让文和与长文遮掩下了。”荀柔一眨眼,伸手端过盏,痛快饮了几口,“阿姊在宫中如何?”
来信都是安好。
但毕竟姐姐初入职场,这才是第一份工作。
“蕙姊与皇后交好,对下和悦宽和,颇得称许,皇子也愿受教诲。”
荀柔立即高兴道,“也是,连我幼时那般刁钻捣蛋,都能降服,想来不过是寻常个三岁小儿,阿姊还不是手到擒来。”
荀彧坐在床边,看着得意扬扬起来的堂弟,心情轻松下来,面上自然带起笑意,“阿弟自幼聪慧过人。”
嘿嘿。
“阿兄快睡,时候很晚了。”
荀彧轻轻点头,将外袍褪下。
出门在外,也没什么讲究,只能就这样睡。
灯火熄灭了。
荀柔在床上翻了个身。
有种忽然睡醒,十分清醒的感觉。
他这也算是要进城赶考了。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船到桥头自然直。
好在吾道不孤。
……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
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赳赳武夫,国之干城。
离长安城尚有二、三十里,驰道两边便支起绵延的旌旗,太常角鼓乐伎奏起激昂的凯歌。
驰道外,则是热情的长安百姓,其间也夹杂着不少牛车、马车,是来自富贵之家。
家丁们要为自家主人辟出清净地,却又被不愿退让的士民推攘,这样的日子,谁也不敢惹出事端,但谁都想要前排好位置,于是拉拉杂杂、挨挨挤挤、喧喧嚷嚷,热闹非凡。
直到远处铁甲士卒长兵雪亮耀日的光芒闪现,如林的旌旗、高大威风的战车,伴随着沉重的鼓吹声,缓缓而来。
士民们再不理推搡的家丁仆夫,富贵者也不再关心被踩脏的衣裾,至于仆役们,此时也无心照顾主人。
首先是六架斧车,每车四马,高高站立着身材魁梧的壮士,手持锋利的斧与钺。
其后是六辆鼓车,每车两架,载着甩开臂膀,敲击铜鼓的赤膊大汉。
其后,百名身披重甲的雄壮武士持棨戟开道,其之后则是百名执旗士,高举着黑底红纹的旗帜,每一面上绣着不同姓氏和纹样。
往后,是数百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头戴兜鍪,顶上红缨鲜亮。
“斧钺、鼓吹、虎贲之士,真是显赫非凡。”
有见识的中年士人捋须感慨,更多的士民则欢呼着将手中花果、巾帕、佩玉等丢向阵中。
再之后,是由骑士与步卒拱卫的数十大车。
当前一辆是四马轻车,立幢麾,立着昂首执弓弩的卫士。
接着,便是四匹白马所拉,朱班重牙,象镳镂钖,黄金璀璨,羽盖华蚤的玉辂金车。
涂成朱红的车轮,近一人之高。
鹖冠赤袍的青年太尉,身披玄色狐氅,端居车中,长袍逶迤,容貌俊美,湛如冰雪。
所致之处,欢呼声更盛。
被众人仰望神往的太尉,也就是荀柔,此时目视前方,大脑放空,感受着长安士民百姓的热情,如雨点一般打在身上。
大枣、橘子、杏脯、一把脱粒的麦穗……这倒是不错,有创意……还有什么……清脆一声,余光瞟见一块玉佩碎在涂金大辂上。
嗯……未必是好玉,荀柔坚定控制住自己,不露出肉痛的表情。
所以,这种用浪费表达感情的方式,究竟是从何而来?
此情此景,他只想说有一点疼。
依旧还是天子车驾仪仗,不过换了敞篷。
他原本道,不用麻烦,一起回城,但堂兄拒绝同乘,先一步到城门下等候迎接,说不定就是预见这个过程。
前两天下小雪,还耽误了一日赶路,没想一到长安雪就停了,还出了太阳。
威风着实威风,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嘛。
但坐在车上当吉祥物展示,无聊也确实无聊。
狐裘保暖,可真沉啊。
坐得太高,北风凛冽,脸都冻得麻木,鼻尖生疼。
十几里路,走了将近两个时辰,等到达长安城门,见到百官迎接时,荀柔觉得自己就差一点就要冻成一座冰雕。
就差一点点。
不过身后的士兵倒是一个个都情绪高涨。
四肢僵硬的被扶下马车,到了地上,被层层围着,感觉就没刚才那么冷。
温酒入喉,叩拜谢恩,一道道流程过去,这下就不冷了,最后是赞者拖着长长尾音一句“礼毕”。
荀柔扶膝起身,额际已渗出细密的汗水。
然后,转头坐上自家马车归家。
这次回来,他本就不想再走进宫谢恩流程,早就备下请罪奏章,如今,公达传来有人想要搞他的消息,他更不能进宫了。
理由很正当出征辛苦,他病了嘛。
当然,也不算假话。
回城仪式冻了好几个时辰,以他的脆皮程度,外感风寒,当天就发热神昏,一点也不意外。
宫中数遣使者来探望厚赐,他都病得不能觐见。
不过,养病之余,门庭却一点不清静。
各官寺陆续前来拜见,受他质询,一个个都被问得面如土色离开。
在短时间里,太尉英名迅速在官吏中传便,到提名色变的地步,以至于,许多人从宫中下班回家经过高阳里,都忍不住绕行。
荀柔却施施然,往荀悦家参与了今年的冬至祭祀。
旁支都分出去了,连公达一支也都分开,大兄这里只有祖父一脉。
父辈只还有七叔荀敷,与他同辈二十二人,去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还一半都被派了外任,不能回京,好在子侄一辈又添了些。
自他上回参加祭祖到现在,掐指算来,新增了四个侄子两个侄女。
其中十八兄荀文若一儿一女,独占三分之一,为家族繁荣做出突出贡献。
请让我们鼓掌以表致意。
“阿善,不说你在江东收了一个养子,怎未带来?”
边笑被自己脑内剧场逗笑,边在炉膛上烤橘子的荀柔,受到了来自叔父灵魂质问。
“都是外间谣言,我并未收有养子,”他连忙摇头,“既已立誓,当信守承诺,父亲当年都是如此教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