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377)
身后跟着一个与他容貌相仿的弱冠青年,牵一头毛驴,最后随着一个小童,双手执帚。
“这位就是黄彣,黄承彦公,以及公子黄湛,黄守中。”随行的本地向导,也是蒯氏族人蒯祺,当即在荀柔身后悄声提醒。
“见过黄公。”荀柔拱手。
他今天本就不因为闲情逸致出来登山。
条件已经摆出,蒯氏态度分明,与刘表不对付的零陵太守也公开表明立场,刘表的挣扎已成徒劳。
正因为是徒劳,荀柔反倒不得不容忍他这一时扭捏,毕竟这位姓“刘”么,客气一些,他也想将事情一次搞干净,免留后患。
反正这种谈判都是私下进行,也不需要他一个太尉亲自下场磨牙。
但刘景升数番邀请他在荆州州学开坛授课,就是一个明白着的大坑了。
辩经,是意识形态的辩论。
他能在长安搞,是长安有民情所在,北方士人多经历内乱之苦,深切体会社会种种弊端,已经有许多人在反思探索。
辩证论和唯物主义,各自都有著书立说。
脑洞大开,言辞激烈,远超过他。
他在各方面改革给百姓带来实际利益,看得见,摸得着,再讲一讲道理,大家自然也就愿意听,能听得进去。
而荆州,那样一群拥护刘表祭天,以勘定五经而立正统的儒生,能听得进去那些才怪。
且南方地区,神鬼之说深入民间,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
刘表攒的那群六经倒背如流的腐儒,而绝不在他在容忍范围内。
把国渊和华歆丢去给那些人打嘴仗,荀柔自己则表示要出外访贤不跟他们玩了。
这也不算借口。
堂兄的来信他看了,堂兄之意,他也明白了,受了启发,却对寻访“遗贤”的理解和目的却又不同。
刘邦怎么向吕后低头的?不就是商山四皓。
他把黄承彦,庞德公、司马德操搞定,还需要理会荆州别的名士?才学不提,荆州这里,名气绝对没有比他们更大的。
这也算是因地制宜。
不意,黄承彦居然也很识趣,倒让他心里小有些惊讶。
当然,这位黄公态度上,与蒯氏又有一点不同。
蒯氏跪舔得厉害,反倒显得不自然,明显有利益寄托于他,才不得不卑身下气,实际上心口不一。
黄承彦这里却很自然又从容,赞美、夸奖多少运用了有些修辞手法,却是昔年月旦评的味道。
再看其人,确不是养尊处优,在书房捂得白皙的样子,肤色健康自然。
荀柔品了品,竟真有些返璞归真,置身云外的气质。
他从前所见的名士中,郑玄像学者,卢植是官吏,何顒似任侠,蔡邕文采风流,却无筋骨,倒是眼前这位黄公,形容举止间,简直是名士本士。
“未能远迎贵客,还望恕罪。”中年人施施然一长揖,起身一挥袖,“草庐简陋,还望太尉勿嫌弃。”
“黄公客气。”
荀柔望了一眼他身后,的确是茅屋荆扉,却也有三进深的院子,随便住得一二百人了。
如此随行五十人并两匹马,一个也不必留在外面。
开门就是一小片梅林,一人多高的老树,茂盛枝杈间缀着青黄的梅子,二三小童正在树下扫撒。
见人都不慌张,低头向两旁避让。
穿过梅林,就是做正堂待客的五开间大屋。
台基三尺,是南北无板、前后通透的敞屋,通铺雪白茅席,陈设不过一些几架,摆设些木制玩器,墙上挂着一尾琴、两把剑、两张弓,北向中间立了一架竹制屏风。
荀柔被黄承彦引上堂东向就坐,这才从屏风侧面看见中庭养着荷花的小池塘。
此时小荷才露尖尖角,正是可爱的时候,但比起荷塘,立在塘边的一架精巧的小水车,更吸引他注意。
水车卷动池水,扬起一串串晶莹水珠。
其形制不同于旧式水车,与近年太学改良的样子又些许不同。
黄承彦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矜持又自得的解释,“此乃小女闲暇所制。”
荀柔点点头,倒也没急着就夸人家女儿,而是先互相正式见礼。
黄承彦这一边,只有他与儿子,荀柔这边除了亲卫,从吏是蒯良与司马懿。
蒯良与黄家认识,不过从容寒暄两句,到了司马懿,黄承彦却认真端凝片刻,道了一句:“君容貌非常,卧虎之相,若乘风云,当扶摇而上。”
这评价真是,真有点东西啊。
荀柔轻轻回头看了一眼,对黄承彦不免更高看一眼。
而受了太尉回头一瞥的司马懿,却后颈一僵,背后当即一层冷汗。
他没有同任何人说,他觉得太尉对他有些不善。
而即使说,大概也没有人相信。
平日理事训教,太尉对他的态度,与旁人并无不同,但他就是觉得太尉对他有警戒之心。
这是极为微妙的感觉,但他相信自己。
进入太尉麾下,他不是不兴奋激动,这样的机会,在长安无人不羡,故而虽然折了兄长仕途,他感到愧疚,但从心底,他却认为这样一个机会,没有任何人会选择放弃。
初征时,行程缓慢,上下不整,一片混乱,一度让他失望,以为太尉不过如此。
若是让他来领这样一支军队,必要先以雷霆手段,使上下震服。
然而,到四月初八,他们忽然就抵达了南阳郡,他蓦然回首,才忽然惊悚发现,这支乱兵杂将的军队,已完全换了样子,而他们过了武关,开始翻山越林之时,竟一路加速前进。
整个行军过程中,竟也没有一次兵将哗乱,哪怕是有一日,因为某营校尉轻慢、虐待士卒事发,而一口气斩了各级军校二十人。
即使是那一晚,就算他自己,也十分安稳,一点不担心的在帐中睡到鸣锣声响。
他回忆起当时,太尉发现的震怒,严查的迅速,处罚的果决,结束后的安抚,真的只是语言安抚而已,他当时为何就果然认为,此事能就此而止,不会有人不服,不会有人闹事?被斩的军校,在军中并非没有袍泽兄弟啊?
世上之人如果真的那样通情理,岂会有人心唯危,岂会有韩非子,岂会有天下大乱?
太尉荀含光绝非太学诸生所赞颂的那种圣贤君子。
想明白此事,他才升起真正的敬畏之心。
而至那之后,他也才真正仔细琢磨这位注定名留青史的上公,并越加琢磨,越添慎畏。
太尉的情绪,远没有表现出的鲜明,而城府,却远比表现出的更深。
他甚至怀疑,或许有一天,太尉会忽然要杀他,而他,甚至来不及反应。
卧虎。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评价。
虎,不是佳祥,凶悍噬人。
我得想办法尽快离开,司马懿在这一刻下定决心。
南疆、北疆、西域,他要离太尉远一些。
父兄要失望了,然从长远看,他所做下的决定,对司马氏必然是有利的。
荀柔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瞥,让身后司马懿疯狂头脑风暴,并就此让一个人命运拐弯。
他在与黄承彦交谈,且出乎意料的相当愉快。
黄承彦习黄老之学,道家学术有相当深厚的造诣,并且极难得,并未向玄学谶纬方向发展,而是严谨的学术研究,阅读先人典籍之余,观察自然,以期从中发觉出世界真理。
这真是再正宗不过的道家传承。
在道家思想中,含有许多逻辑辩证原理,尤其是在矛盾论,物质的相对运动,主观与客观等方面,有极其精彩的表述,虽然不免形而上学的一些先验论的毛病,但就哲学来讲,比之儒家思想要更进步。
在来之前,荀柔是做好看见一个神神叨叨、目下无尘、食古不化的老神棍的心理准备的,然而实在没想到黄承彦不止思维敏捷,念头通达,思想开放,还风趣幽默,极擅长道家的取类比象。
而从黄承彦的态度看,今日的交流于他应当也算愉快。
他招呼妻女出来相见,极力邀请留下共进晚餐,并提出想介绍自己的好友庞德公、司马徽,彼此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