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404)
“不敢,请随我来。”
王府正堂,刘协身旁坐着王妃伏氏,目视着丞相荀柔,在长史引领下徐徐而入。
青衣素履,简朴若此,然容颜皎皎,气质高华,如明月濯濯,光映满室。
一如当年,令人神往。
刘协不由得起身,脱口而出,“太傅”
“太傅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赐教。”
他低头遮掩住内心波澜。
“如今天下已宁,道路通达,还请仲和就国。”
丞相礼仪周全,竟还恭敬一揖。
“就国?”
刘协略失神色。
“噗通!”
长史伏均跌倒地上。
“……流放……”
他说出的大概是这王府中人的心声了。
合浦虽以产珠闻名,但自来是蛮夷之地,罪臣所徙,有去无回。
“合浦虽产珠宝,但百姓不得其利,自古贫困,君生为宗室,自幼受百姓供奉,岂无仁爱之心?”
“南有朱崖州,西接交趾郡,皆教化不行,殿下往之,当宣教王化,抚定蛮夷,开辟田籍。”
太傅声音温和清越如弦,然严教之态,敦促之意,并不遮掩,刘协立身受教,仿佛回到当年。
兄长是嫡长子,所有朝臣、贤士理所当然围绕在兄长周围,引领、匡弊、辅佐、守卫。
其中包括太傅。
风华皎然,犹如仙人的太傅,从未将他看进眼里,目光关注只有兄长,这件事曾令尚处孩童时的他,沮丧许久。
后来,兄长继位,他依兄长而居,从而有机会听太傅授课,第一堂便是讲《尚书。禹贡》。
万里江山,九州风情,令人心驰神往,而太傅指画天下,姿态潇洒,逸兴飞扬,亦令人难忘。
后来,太傅救过他,杀过董贼,平过叛逆,征过不臣。
兄长做天子,有时糊涂,太傅却尽心竭力,夙夜辛劳,连年出征,扶持辅佐。
羡慕、不甘、惭愧、嫉妒、猜疑……连他自己亦不知心意何时变化。
当他醒过神来,明月依旧是明月,清辉皎洁,纤尘不染,而他曾自诩聪明,袁绍之事后,才发现,原不过如此……
“否则,殿下竟愿在京中幽闭至死?”
刘协掩在袖中的双手瞬间握紧。
“高祖起自吕巷,征乱伐暴,以三约安民,光武躬耕南阳,攘除祸乱,臣服天下,刘氏江山,非从天命,而自祖宗功德,自今而往,君其勉之,勿隳社稷。”
他竟犹能“勉之”……么?
刘协默默想。
阳春三月,柳絮纷飞。
合浦王刘协在满天飞絮中,悄然离开长安。
伏王妃未等到父兄送别,只能与妾杨氏,在马车上抱头哭泣。
而另一辆马车中的刘协,也听见哭声,却并不同往日一般派人慰问。
他只频频回望,然漫天飞絮中,再不见长安城门。
期盼之人,终不曾出现。
……
刘协离京之日,荀柔已被柳絮逼得数日出不得房门。
“蔡公过世已满一年之期,皇后欲效班大家故事,继写父亲未尽汉史,想问阿弟是否可以,若是阿弟应许,她便上笺表。”
嵌着浅绿琉璃的窗棂还算透亮,白日里关门闭户倒也无需点灯。
虽已成婚,荀采既未效宫中,铅粉涂抹得雪白,也不学时下假髢堆砌高耸,依旧是青袄素裙,玉簪盘发,淡妆薄施,神采自成。
恰逢休沐,她专程归家,既是来探病,也身负任务。
荀柔扶着铜制熏笼坐起身,浅浅一笑,轻呼一口气,“皇后才高博学,又有如此孝心,我怎能不愿成全。”
“如此便好,我也算不辱使命。”荀采展颜一笑。
阿姊越发开朗了。
荀柔弯起唇角,忽而联想起另一件事,抠着熏笼上葡萄藤纹沉吟了片刻,又道,“蔡公当年立槐市书阁,惠学士无数,自他去后,便由朝廷代管,然终非长久之计。阿姊见皇后时,可问一声,是否愿意继续掌管书阁。”
“续修史书,也要参照典籍,皇后若接手书阁,也方便一些。”
“这……”荀采微惊,“是否还需与朝中商议?”
掌管书阁和私修史书,意义可大不相同。
“没关系,咳咳……”荀柔按住胸口,接连闷咳几声,皱眉忍耐下来,“这本是皇后家业。阿姊不是一向说,蔡后谨慎么,既如此,必知分寸。”
就是真串联也没什么,学士只是学士而已。
荀柔从榻边取过盏,低头慢饮。
朝野声音不同,也未必是坏事。
“……皇后定十分欢喜。”荀采略微迟疑道。
她与蔡后相交,多少了解她的性情,知她谨慎,固然高兴再见父亲珍藏,但也难免会心生忧惧。
不过阿弟既应许,她原也不能再说什么。
荀柔一气饮了大半,搁下盏,“我也有一事,拜托阿姊。”
“何须如此客气?”荀采执壶替他斟满。
“荆州黄公,阿姊可知?”荀柔复端起来。
“是你为宗实长子阿砚做媒的江夏黄氏?”荀采想道。
“是。”水至唇边,荀柔一迟疑,又放下。
壶中加有药材贝母、陈皮,煮出的汤水苦涩,热汤尤甚,一闻味道,就令人抗拒。
“黄公送亲来长安,其次女,颇有才具,得博士马公赏识,愿收入门墙,仲豫兄考其才,足以为太学生,只担心议论。
“于是黄公四处游说,找到几家愿送女孩进学,又来说我,道孔子云’有教无类‘,女子若有向学之心,亦当允许,只要女孩出入为伴,定不生是非。”
“此诚一片慈父之心,我欲成全,又思及阿薇,阿薇聪明向学,自阿姊入宫后,只能在族学中蹉跎,未免可惜,我想请阿姊说服嫂嫂,应许阿薇同去。”
“你既有意,何不自去说与阿唐?”荀采挑眉。
“……阿姊明知故问。”荀柔无奈抛去一眼。
自从听说文若曾要将嫡子过继给他,他都躲着堂嫂了。
原本就不熟,如今又似乎破坏了人家家庭……
“依我看,阿唐并未迁怒于你。”荀采温声道,“否则也不会允许阿薇来家里,我出嫁后也不会派人来帮忙料理家务。”
“阿姊”荀柔望着姐姐请求,“阿姊做过阿薇的先生,阿姊去说合适。”
道理他也懂得,可他一见到堂嫂就心虚啊。
“你可真是阿唐待你可谓尽心。”荀采摇头。
“我明白。”正因如此,他才会主动提阿薇的学业,“请阿姊帮忙。”
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堂嫂。
荀采无奈一叹。
唐淑在她出嫁后照看家中,她心中感激,见他们夫妻这几年关系不恰,也想要调解。
这事最好含光两边劝和,可阿弟实在不愿,她又如何勉强。
荀柔立即领会姐姐妥协,露出一点笑意。
荀采摇摇头,“你还是应当同文若说”
“禀先生。”忽然,屋外出来陆议声音,“荀令君来访。”
荀柔一惊。
这是说文若,文若到?
先前的话自然截住了,荀采住了声,不再继续。
片刻,在厅堂用尘拂扫除柳絮之后,荀彧一身青色官服,由陆议引着,款款而入。
“文若此时来,可是朝中有事?”荀柔问。
荀彧点了点头,先与荀采见礼。
“我该回去了。”荀采起身回礼,当即告辞,“你不必起来,”她冲弟弟一摆手,“让伯言送我就是。”
“阿姊,请一定成全。”荀柔在榻上连连作揖。
“放心。”荀采暗暗叹了口气。
阿弟身为男子,无法体会阿唐苦处,能做到这地步,也尽心了。
将事情托付给姐姐,荀柔顿觉轻松,他收了心,看向荀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