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168)
钱不是问题,有时候那些不起眼的小族送的礼,重得让他惊心,这还是董卓手下漏出来的,如袁氏四世三公积累多少财富,简直让人想象不出。
他也算明白西凉兵如何敢劫掠官员家宅,实在钱帛动人心。
虽则是事假,但昨晚请了太医,一早宫中就送来赏赐,光禄大夫种拂亲来慰问,遇见他家中设祭,给荀衢也上了一柱香。
他走后,雒阳城中得到消息,源源不断上门送礼致意,不过最近来者不拒的太傅府,今日却门庭紧闭,谁都不见谁都不理。
太傅府内
昨日一场大雪,下得大地白茫茫一片,今日晴空无云,蓝得深邃苍凉,偶有一只云雀飞过。
屋檐不堪负重,倏尔落下一串碎雪,簌簌跌落,又将雪沫纷纷扬起。
庭院扫除过,积雪堆在周围,露出黝黑地面,庭前池塘前,整整齐齐摆上祭礼。
荀柔素衣单服,背风而立,面朝东南,倾酒酹地。
寒风猎猎,吹得衣袂振振飞扬。
“我将赴雒阳时,衢兄曾邀我同饮,可惜未能尽兴。”
当时荀衢已病得极重,还总叨念着饮酒,他只当寻常,拿旧话哄他,说等兄长病好了,他回来一定奉陪,却怎么说都不让人上酒。
族兄最后充满遗憾的表情,他并未记在心上,但如今回想起来,却不知怎么分外清晰,就仿佛族兄早有预知,那一别就是永诀似的。
“叔父最后也是如此说。”荀攸奉上酒爵,“平生唯惜不曾与小叔父相对痛饮。”
荀柔端酒欲饮,被荀攸按住手,“叔父之意,凭生唯有此憾,亦算圆满。”
荀攸声音沉静。
荀柔垂眸。
族兄年轻时因党锢蹉跎半生,黄巾乱后终于解禁得到机会,却又因年轻时酗酒无度沉疴不起。
最后倒洒脱了。
“衢兄旷达。”
最后一杯,倾于地下。
他原本以为自己也能如此潇洒,但再见公达他们才发现,他还舍不得。
“不错。”荀攸点头。
荀柔侧眸,大侄子今天的话较往日要多啊。
手指弹过青铜杯壁,发出金属的清越声响
“长铗归来兮食无鱼”
“长铗归来兮出无车”
荀柔迎风吟唱,身后族中兄弟俱低声相和。
“长铗归来兮”
魂归来兮
……
整张的雪白竹纸铺在案上,旁边烧红的铜炉沿上放着一碗浆糊。
毛笔在浆中蘸了蘸,均匀的涂在纸张上,再小心的将纸片碎屑黏上去。
府墙外熙熙攘攘的喧闹飘进来,荀柔并不在意,只专心致志的拿昨天撕碎的荀彧的来信做拼图游戏。
冷静下来后,他不是不能思考信中的提议。
文若的倾向很明显,天子所在是大义,如今他既在天子身边,当以稳固为主,只要天子稳固,纵使天下人心浮动,也无人敢僭越。
只是,他写的信的时候,恐怕形势还没到如今着地步,他未亲眼所见,也不会想到雒阳公卿袁氏、杨氏、张氏等大族会如此不堪一击。
而对荀柔来讲,即使这些豪强大族有能力将风雨飘摇的大汉朝支撑起来,他也不想走光武帝的老路。
门外传来徐徐脚步,荀柔抬起头。
这个时候,府中侍从不会来打扰。
果然,自屏风绕进来的,是端着案盘的荀攸。
盘中一盏一碟,盏中冒着白色热气,碟中放着几枚冬枣。
还没闻到味儿,就让人忍不住屏息。
终于,深褐色飘着苦涩味道的液体,被放在案前。
荀柔缓缓端起,脸色逐渐凝重。
荀攸探头望了一眼桌上拼了一半的信,轻声开口,“小叔父可需帮忙?”
荀柔却看向他领侧。
昨日是他一时没注意,大侄子襜褕之下分明是未曾修葺的粗麻斩衰之服。
“我昨日不该发怒,还请公达见谅。”昨天那一场,他之后都忘记道歉了。
“天气严寒,小叔父还请尽快服药。”荀攸恭声道。
……请相信他,他并不是怕吃药,借故拖延。
算了。
荀柔深深呼吸一回,端起药一鼓作气灌下去。
“方才长平侯、王校尉遣家人来祭,”荀攸缓缓道,“虑此二人不同寻常公卿,攸让人接了礼。”
“……嗯。”荀柔迅速往嘴里塞了一枚冬枣,鲜甜清脆,就是有点凉。
长平侯就是吕布。
当初荀柔想让天子在三辅给吕布一个封地,最后到底没成,退而求其次,封在上党郡的长平,封了一千户。
这个地方,被白波军和南匈奴占领,收入必然是没有,但它曾有一个响当当的主人,历史上第一任长平侯,是汉武帝的大将军卫青。
至于王校尉,是曾经的河南尹王允,这位老大人不知如何走通了董卓的路子,在袁绍出奔后,被任命为了司隶校尉。
自王校尉上任以来,雒阳周边的治安一落千丈,西凉军比袁绍之时更加招摇,不过王允本事不错,就这样竟又劝得吕布不曾引发几方冲突,也算是厉害人物。
荀攸又望了一眼案上的信,再望向他,却少见露出犹豫神色。
公达还要说并州吗?荀柔忍不住运气。
见他如此,荀攸不再多话,将药盏收起,准备端下去。
“公达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他要走,荀柔又忍不住开口了。
荀攸微微一愣,回过身来,见荀柔低头拿了一片碎纸往裂隙上怼,顿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叹。
正事重要。
他重新在案旁坐下来,“小叔父原意大抵是想以将军张辽一部,与五原太守互为犄角,以此二人稳定并州北部的南匈奴,可是?”
“我知道五原郡靠北,与中原相隔,但五原郡有长城,以此为拒,占地利之势,兵马钱粮后也不必担心,必补给充足,难道还不够?五原、朔方、雁门、云中,都是我大汉之地,岂能让与匈奴?”原本不想生气,但说起边事,荀柔仍然忍不住激动,“我可以直说,我之所以舍刘虞而向公孙瓒,是因为公孙瓒会一心想为大汉夺回乐浪、辽东二郡,刘虞绝不会!”
荀攸不明白荀柔为何执着于人烟稀少的偏僻远地,但也心知此时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他缓了缓,等荀柔安静下来,这才平声静气的开口,“攸并非以为不该收服远郡,只是如今形势,小叔父可有想过?六叔父助公孙瓒大胜乌桓,远逐弹汗山固然可喜,然于并州,恐怕却会是祸患。”
“……请细细道来。”荀柔心上一悬。
其实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荀攸一解释,他就明白过来。
所谓连锁反应而已。
乌桓和鲜卑,不是电脑游戏上的阶段怪打赢就结束,而是庞大而坚韧,在天寒地冻的自然环境之间,挣扎生存的北方民族,就像历史上曹操在柳城大胜,几乎灭绝乌桓,这个民族的余脉却在鲜卑,在南匈奴之中留存下来。
乌桓和鲜卑部族向西驱逐,而整个长城北面,完全是匈奴人的草场,按照草原上的习俗,他们若要存活下去,会依附其族成为奴隶,匍匐在匈奴人的靴下。
而如此,匈奴就会壮大,不会满足于继续留在冰雪的北方,或者说,他们从来不会满足于寒冷的,草木稀疏的北方。
冬季和春季,是所有人都难捱的时候,也是匈奴一定要南下劫掠的时候,他们要同汉民争夺生存空间。
弓马娴熟、凶悍成性的乌桓,将成为南匈奴的先锋,想到这点,荀柔不得不生怵。
“匈奴也未必……”虽然统称匈奴,其实是十几个部族组成的联盟,彼此之间未必和谐。
“小叔父,于大汉,于社稷江山,如今,你不能败。”荀攸沉声道,“一但并州失利,董卓会逼迫到如何地步?”
“还不止,”荀柔垂首,左手止不住颤抖起来,“吕布、高顺等俱是并州人,一但并州失利,雒阳城中的并州兵卒,必然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