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398)
刘辩神色随着孔桂的话语变幻,最终却陷于忧郁。
他深深凝视孔桂,却在对方以为自己狡辩逃脱时,猛然撇开了脸。
他希望孔桂所言是真,希望太尉会为他宠爱别人生气,然而……他知道,不可能。
“陛下?”荀攸恰时开口,仿佛没看见孔桂方才一出表演,“不知此案可否交于御史台与廷尉审理,疑犯可否让臣带走?”
“可以。”刘辩精疲力尽的垂下头。
“唯。”荀攸一揖,“请恕臣失礼。”
“无事。”刘辩颓丧地摇头。
孔桂紧紧攀着天子,惊惧而迷惘。
四名身材高大,着皮甲的廷尉吏,被荀攸一招即入。
他们比孔桂清楚自己的目的,一进殿中径直走向御座,绕过御案,两人一组,一左一右,在孔桂惊惧怔愣时,轻松就将他从天子衣服上摘下,拖开。
“啊!”
孔桂发出一声凄厉尖叫,终于回过神,内心却难以置信。
“荀公达,尔敢!”
荀攸竟当着天子抓他!
天子居然放任他如此!
“陛下!陛下救我!”
刘辩脸仍然撇向一边,孔桂看见他耳背鲜润的红痕,那是床笫之间,他故意留下的。
最初侍奉天子时,他小心翼翼,竭力讨好,然而刘辩温顺的态度,与其他人不同,他渐渐大胆,有时故意做出过分举动,天子仍旧包容,他越发放肆……
不,不该这样!
天子、天子对他绝不会如此无情!
“荀公达,是你,藐视天威,威胁陛下,欺凌天子!”
“陛下,臣所为都是为了你!荀氏僭越权位,荀氏有不臣之心!”
“陛下勿惧,荀公达说谎,砒霜之毒,无药可解,荀含光必死”
被侍卫拖拽,孔桂心中恐惧,口不择言。
“你胡说!”刘辩终于惊怒回头,两步向孔桂冲过去,一手擒住他衣襟,一手握拳扬起。
“陛下!”也许算福至心灵,孔桂被迫扬头,却露出一个深情款款的表情。
刘辩拳头停在半空。
天子迟疑了!
霎时间,孔桂心头一阵狂喜。
“荀氏专任大权,欺凌陛下,臣虽卑微,实不忍看陛下委屈”
“荒谬!胡说!”刘辩激烈地打断道。
“臣一心为陛下唔”看够天子态度,荀攸一个示意,廷尉吏当即用随身工具堵住孔桂之口。
“罪犯孔桂,臣就带走了。”荀攸向天子一揖,依旧态度冷淡恭敬。
“御史……可否稍留一步?”刘辩上前一步,轻声问。
“是。”荀攸让廷尉吏将孔桂提出去。
至于这样情景,大喇喇出现在天子所居宫殿之外,会否让宫内对天子权威,更新想法,则与他无关。
“先生,果然无事么?”刘辩担忧,“我并无他意,只是、只是,想来先生不会让我前去探望。”
“太尉的确无事。”荀攸道,“只是陛下虽居宫中,却受天下瞩目,出宫则是大事,会引起朝野震动,生出猜疑。”
刘辩轻轻点头,叹了口气。
荀攸眉目不动,“陛下不知,昔年幽州刘使君忽为公孙瓒所杀,朝廷尚无消息,北方平原相刘备便即北上,控制幽州。当时太尉遇刺重伤,不能顾及,念刘玄德为刘氏宗亲,当至不背社稷,因拜其幽州牧、封涿侯,然也是不得以。
“毕竟当年光武帝兴复汉室,自北而始。”
刘备这样的汉室宗亲,当然不至于背汉,却未必不想做光武。
刘辩重重叹了口气,沉默地捻着袖口,在荀攸即将告辞之时,方才低声问,“太尉,可否恕孔叔林一命?”
荀攸抬眼一看天子,“案中原还有一人,但牵涉皇家,是小叔父授意令攸隐去,以免伤及天子。”
“……皇后?”刘辩表情晦涩。
“是陛下母亲,太后。”荀攸并没有给刘辩时间逃避。
刘辩短促吸了口气。
“孔君在宫中行走,常出入太后长信宫。”荀攸看着天子。
他深知天子对朝政的无知,若需解释,需要说透,就如同知道,对于宫廷中事,不过稍稍提点,天子就能明白。
刘辩眼睫激烈颤动。
“因此,太尉让臣务必迅速控制孔桂,以免他泄露禁中之密。”
“所以先生……”先生还关心他?
刘辩欲哭欲笑,抖着嘴唇,却望着荀攸依旧沉着的脸,终于没说什么。
“臣告退。”
抓捕孔桂,同时避免天子行事失控,今日他所来目的,就此完满。
其实禁中之事,又如何能不泄露,
荀攸再次恭敬一揖,功成身退,转身离开。
殿外天光大亮,上下一片光明。
小叔父已做出选择,虽与他原先期望不同,但因如此,更让他钦佩。
到了如今年纪,荀攸才第一次感受到一种轻松的、激越的跃跃欲试。
开前人未走之路,当然艰险,但正好,如此岂不更有意趣?
……
荀攸入宫要早起,所以当他见到天子时,荀柔才从家中动身。
不过,廷尉正满宠已经集齐尉吏在门前等候。
是正事,荀柔今日座驾便选了轻车,也不张仪仗,马蹄嘚嘚出了内城,一路因为封锁,不见一个行客,故而马车行得也快,不过二里,便到了靠近城墙边的千秋亭安仁里。
杨彪辞去司空后,便退居里中杨氏私宅居住。
里门昨已被控制,满宠执令上前交接确认,这才缓缓敞开。
足容二车并驾的巷道方便,马车稍稍调整方向,便长驱直入,直到杨彪私宅前停驻。
没有围观群众,宅门已然敞开,杨家门房领着两个清秀侍童上前见礼,又在车前恭敬放下几凳。
这般从容态度,真可谓风仪端雅,就是长安诸贵门第,也难有相匹。
若是第一次见到的人,少不得要被震慑。
荀柔下车,看了一眼众尉吏,好在还都稳得住,对满宠递了个赞赏眼神。
但等随侍童,沿着铺青砖,花草精致的庭院向里走,他再一想,才觉得自己多虑。
毕竟这是京城,群吏抄过的高官府邸,比他进过的也不少,并不是往日手下那群纯朴的士兵。
杨彪并不在前院,而是在后宅一间草木环绕的精舍。
茅屋版筑,四壁空空,十分小巧,只几步见方。
红泥火炉,灰陶提壶,沉香木案,案上熏炉,案前玉簟。
“请坐。”案后杨彪,浅青直裾,头戴缣巾,端庄又清雅,烟尘不染一笑,“闻太尉有疾,不在家中修养,怎来老夫家。”
“从孔叔林处得知一些消息,我来与杨公核正。”荀柔走进门,站在席前,不与他兜圈子。
杨彪抬起头,平静答道,“侍中与老夫相交泛泛。”
由于屋舍建得窄小,立在门口的荀柔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
这倒是当初不曾考虑到。
杨彪心中掠过一丝阴影。
“杨公,”荀柔彬彬有礼的冲他一点头,“杨公与我相识十余载,今日何不坦诚些。”
“太尉此话,老夫不明白,”杨彪轻轻摇头。
“昔年,我曾在王司徒面前起誓,此生扶汉家社稷,保证不僭越天子,不过这种立誓,对杨司空大概是无用吧?”荀柔揽据,跪坐下来。
“这是当然,老夫可不像王子师耿直轻信。”杨彪含笑道。
荀柔目光瞬过案上铜制的精巧博山炉,轻轻一笑,继而端正神色。
他今天来并非为与杨彪辩论。
杨彪想来同样明白,就是他果然辩辞犀利也没关系,因为他们本来不以辞锋论输赢。
“王公之为人,忠勇正直,我一直十分钦佩,但杨公心中曲直,无论如何,恐怕难与王公相比。”
杨彪呼吸猛然一急,接着又徐徐缓过来,“太尉要如此说,老夫一介乡人,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