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60)
不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城中这群丁勇,遇见气势正盛的黄巾,只有溃逃的份。
人怎么能和凶兽相较?
“小叔父所言不错,黄巾乘势而来,正是气焰嚣张之时,不必与之争锋,城中兵粮充足,只需固守稍时,其势必衰。”荀攸沉着道,“倒时候,雷霆一击,必能破敌。”
……要打起来了吗?真的要打起来了?荀柔忍不住握住佩剑,无论想过多少次,他都无法产生即将战斗的实感,战争是什么样子?战场是什么样子?没有经历过之前,他大脑中一片空白。
气氛越来越焦灼,就在此时,城外的呼和之声,在靠近城墙前,停止下来。
“请荀公子登楼一见。”
嗯?
这会儿找熟人,是不是有点奇葩?
荀柔眨眨眼睛,好奇的正想冒头出去看,被荀攸一把按住。
外面等了一等,又高喊道,“请荀柔公子登楼一见。”
咳?找他的?
荀柔抬头,又被大侄子面无表情的按回去。
“荀柔公子不必害怕,我并无歹意,只想见公子一面。”那个声音还在道,“只要见过公子,我等就会离去。”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荀攸也没办法阻止了。
荀柔心怀忐忑的靠近城墙边,“你有什么话说?”
城墙下站着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对方连盾牌都不举,坦然站在城上弓射范围之内。
“公子勿惧,在下何仪,前年曾得疫病,受公子救命之恩,至今铭记肺腑,不敢忘记。”那男子拱手道,“吾等兴义师,是为除国贼奸臣,还天下太平清白,而非伤害无辜,颍阴有公子这般大贤,我等岂能攻城杀伤?此废仁义之道,我道不为也。”
荀柔仿佛记得见过他,但又不确定,一时间也不知道说啥。
该说他们被宗教毒害太深,还是谢谢?
何仪竟然是真心的。
他竟然是真心的!
黄巾居然是这样的?
怎么有这么荒唐搞笑的事?
但它居然真的发生了!
“何君若是就此罢休,尚有生路,不要再继续误人误己。”最后,他只好劝说一句。
“我师知公子之仁德在心,而慕公子之才,每每不得见公子,对我等长叹惋惜。”何仪道,“日后公子见到吾师,当知我师绝无私心,只愿救世济民,替天行道如此而已。”
说完他一挥手,当真带头往远处去。
什么叫日后见到?谁要见张角了?这话听着太奇怪了。
荀柔只觉得对方留下这句话,就是要将他架火上烤,背后种种视线如芒在背,让他不敢回头。
大家会相信他吗?回忆自己过去种种行径,一时竟觉得到处都是漏洞。
“典兄,你能一戟扔中这个贼头脑袋吗?”这时候,他听见背后荀谌低声同典韦说道。
“唔……不行,戟是用来砍的,不是用来扔的,且也太远了。”典韦想了想认真道。
“咻”
一支长箭自身后射出,带着尾音,从荀柔耳边略过,直指城下,瞬间如流星飞驰而过,竟精准得直抵何仪头顶,将发髻一箭射穿,黄巾随之而落。
“友若你武艺得练啊,”荀衢一笑,甩着袖子,几步走上前,将荀柔按着肩膀往后一丢,“尔等反贼,若是畏威,自行离开,我等不追败卒,竟敢言天地道义,何其可笑!若是要战,便来战就是!”
也不知是为了方才承诺,还是真被荀衢所吓,何仪捡起头巾,竟不发一言,继续奔跑离开。
【光和七年,黄巾贼起,攻没郡县,至颍阴,柔至城上,贼见之,顿首拜于城下曰:有贤士于此,不敢犯也。于是自去。颍阴一县得全。】
第48章 人世变换
战斗虽然比预计晚一些,但最终还是来了。
不是每一次路过颍阴的黄巾军,都刚刚打劫完县城,拥有充足的粮草和装备,从陈留郡、陈郡或者更远一些地方,迁徙到颍阴的黄巾,也并没有受过荀柔的恩德。
战争使得土地变得更加贫瘠,颍阴附近渐渐荒芜。
浩荡而来黄巾,渐渐变得越来越瘦,目光变得越来越贪婪凶狠。
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也聚集在一起,在走投无路中变成匪类,打家劫舍,扫荡乡野。
颍阴城中的人们,也渐渐变化,那些曾经看见黄巾就害怕得掉落兵器的温良庄稼汉,如果没有在战斗中死去,如今一定能面不改色的将长刀劈出,任热血飞溅到自己的脸上。
他们必须保护这座城,他们必须保护自己。
“忍住。”荀柔手上抱着布,将火盆中烧红的木炭拿出。
他面前,躺在地上满面血污的青年,口中塞着布条,被荀颢压紧手臂。
木炭降落在断臂的前端,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皮肉烧焦的味道很快散发出来。
青年疼得满头大汗,两额青筋暴起,口中呜呜,拼命挣扎,面上污垢,被汗水冲一道道痕迹,却由于被压得死紧,根本无法动弹。
这并非酷刑,只是止血手段。
高压的确有利于进步,荀柔在第一次黄巾攻城后,就成功的蒸馏出浓度更高的白酒。
但当使用起来才发现,那一点点艰难蒸馏出的酒精,用来清创消毒,远远不够。
如今这样的卫生条件下,要让伤口不感染极其艰难。
最后,木炭炙烤竟然是比酒精,更有利于存活的方法。
烤焦过后的伤口不再流血,含有鞣质的草木灰本身就能止血灭菌,不太炎热的春天,伤口包扎起来,还不太容易发炎,荀柔暂时已无法去想,到了夏天会变成什么样。
在过去他遇见过,最多只开出最便宜的药,也买不起的病人,那时候,他一般记下过后让人悄悄送去。
但原来比那更困难的是,没有药了。
什么也没有。
颍阴只是小县,城里只有一家小小的药铺,常用的一些品种很快就用完。
附近荒野的草根,都全被流民吃光,他有时候会趁着战隙,带着人走远一些,看能不能寻到藿香、柴胡、荆芥、蒲公英之类常见药材。
他不能告诉受伤的人,只能多喝开水,听天由命,于是只能在烧水的锅里,加上一把草木灰或者柴胡,伪装成这是一碗药。
有时候,他也会怀疑,自己现在所为和张角到底有什么区别,张角在施用符水的时候,是不是也有无可奈何。
他们期盼的、充满希望的、信任的望着你,认为你一定能够提供帮助,即使你不能,他们也绝不会怪你,只会觉得是自己命不够好。
然而,作为医者心里却清楚,很多时候能帮忙的,十分有限。
烧过止血的伤口,用煮过的麻布裹起来,等待身体自己修复成功,或者失败。
在这里,失败只有一个结果死亡。
士卒精疲力竭的躺倒,向他致谢。
荀柔沉默的点头,疲惫的眨了眨眼睛。
不知是昨日还是今晨起来,看东西的时候,视线蒙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昨日守城之战,他也曾出阵营地,他还记得,第一个迎面而来的少年,并不比他大多少,眼神狂热,高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冲上城墙,手中刺出的长枪,被血污浸得乌黑。
当他手中长剑,吻过少年脖颈,对面那双眼睛中的火焰终于熄灭了,凝固于最茫然无助的神情,向后倾倒。
荀柔突然惶恐的发现,自己竟然已如此熟练的出剑,收割一条性命,长剑挥出已不需要思考。
在与同类的厮杀之中,生命变得如此易碎,不是在眼前,而是在人心。
“阿叔?”荀颢关心的看着他,“你累了吗?不如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荀柔摇摇头,伸手揉揉眼睛,在小侄儿惊慌的眼神中,眼角滑出一滴眼泪来。
“阿叔?”
“无事。”他摇摇头,看着指尖上那一滴泛红的水迹。
视野已然清明,他才忆起,当时少年的热血,曾有一滴溅在眉睫,他手上握着剑,于是没来得及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