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288)
尚书台在宣室殿西北。
荀柔虽然赞成钟繇东进的计划,但毕竟蝗灾未过,要动兵马粮草、辎重武器,还要和荀彧商议。
自宣室殿向尚书台,不必再爬山越岭,只需沿着殿间复道飞阁,经过天禄阁、石渠阁两处藏有图书、律令的台阁,在往北向行过一小段遮雨檐廊,即可到达。
西迁过后,国库空虚,宫中一切用度减损,宫女、令从、卫士,皆损近半,再加之长安宫廷广阔,天禄、石渠两处藏书,一路走来,竟少见人声。
脚下踩着阁道木板,轻微喑哑,廊柱斑驳,这一段走廊向少人行,是有些失于修缮。
他渐渐定了心,只将眼下形势细想,这几年征战不休,百姓负担也重,征兵、劳役、赋税,无论怎么都减不得。
他当初想着关中形胜,可徐徐图之,现在看来,也是想当然,战争就是一个漩涡,他不想卷,最后还是被迫卷了。
究竟是倾尽全力,快速结束战争,还是稳住阵脚,缓慢稳妥的推进,这是一个问题。
忽然,荀柔听见一道甚是熟悉的弹鸣。
那是弓弦拨动的声音。
他紧急一伏身,几乎同时,一道利风划过冠首。
耳边,“笃!”一声,锐器没入了木板。
他就地接连翻滚数圈。
数支竹箭沿着翻滚的方向,钉进地面,几乎每一支都与他擦身。
趁着短暂换弓的间隙,荀柔灵巧的一滚而起,奋力奔跑,拔出随身佩剑。
刺客武艺精湛,以箭支数计,大概是三人,站位在另一边并行的复道,他若想逃脱,需在转角变换方向,但如此一来,就远离了尚书台,转向更阴蔽的石渠阁背后。
很可能有刀斧手,准备在那里。
檐廊的梁柱是很好的遮挡,他借着伸手支扶,不断改变速度和方向,装饰的铜兽虽已斑驳,但敲击起来,仍然能发出铿锵尖锐的铮鸣。
他相信公达,北廊下的守卫,应当足够忠心,但对方赶来前,他需要自己保护好小命。
荀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奔跑过了。
但此时他必须奋力奔跑。
飞阁端首的铜饰已在眼前,两边奔跑脚步都已经迫近。
“有刺客!”
喊出这一声的同时,危机感再次袭来,让荀柔顾不得面前的台阶,在此伏身向前。
铁器的冰凉,这次几乎擦着后背飞出。
而他也再稳不住平衡,台阶一路滚落下去。
阴云灰蒙蒙压着重檐,隐隐有电光闪过。
一向稳重端庄的尚书令,以从未有过得速度,在宫道奔驰,佩玉乱跳,与配印相撞,清脆击响,亦如他此时心情。
檐廊尽头,几个身着甲衣的兵士,护卫在周围,却都不敢上前。
地上横倒着一个身影。
“含光!”
荀彧原本如玉一般润白的颜色,霎时又白了一层,白得几乎透明。
地上一滩血迹。
他一步跪坐下去,几乎不敢相信,沁了半颊鲜血的青年,是他的堂弟。
荀彧伸手扶着荀柔的肩膀,将他半抱起来,轻声唤道,“含光?”
青年眼睫缓缓睁开,眼瞳慢慢转过来,凝出一点神光,望向他来。
“含光?”
荀柔动了动唇,眉头一蹙,撇头吐出一口鲜血。
下一刻,眼睑重重垂下去。
荀彧一愣,只觉手臂一沉,一声轻音脆响。
玉,落地,碎了。
第233章 喜怒哀乐
“好一个荀太尉,任吏为亲,行桀虏之事,竟纵使官吏,摧踏民田,如此视民如草芥,忠义之士岂能忍见!”袁绍满脸义愤,“我当上表天子,弹劾其过,诸君议当如何?”
“天子受其蒙蔽,信任专由,纵有忠臣义士,焉能施展?”许攸摇头叹气道。
“主公当效绛侯、朱虚之旧事,荡涤朝廷,匡扶社稷!”逢纪不甘落后,起身慷慨而言。
绛侯、朱虚,诛诸吕。
袁绍点了点头,“诸君以为如何?”
“不可!荀氏坐领三州,兵强马壮,主公若图大事,还当先定并州,再徐徐图之。”田丰连忙道。
袁绍面露不悦,并不接话。
“荀氏专制朝政,除灭忠正,孤弱朝廷,”郭图窥他神色,拂了一把胡须道,“嗯,豺狼野心,人所共见,主公振臂一呼,天下必当响应。”
“正是,正是!”众人连连拱手附和。
田丰瘦瞿的脸拉得老长,还待与他们争辩,被沮授连忙拉住。
“你怎眼见主公去寻死地?虽说关中不比先前,但其又下益州,兵马富足,荀氏亦非庸碌,我们身后兖州、青州,俱不清净,何不如先克下并州为基,再攻得常山郡,以固后防,经营得两州,以待时变?”走出议事堂,田丰怒气冲冲向沮授埋怨。
“如今还不算时变?难道还等荀氏稳定益州?”沮授回看他,“到时候,主公再哪还得机会?”
田丰一时无话,次愤愤跺脚,“若非袁公路背德,与之联手,如何大事不成!”
沮授摇摇头,“田兄也勿要叹气,以我之见,主公已有定计……”他观察左右,见左近无人,向后指了指,低声道,“长安不久当有变。”
田丰露出悚然之色,想起被留下的几人,忽而明白,继而明白自己已失了腹心地位,机密之事,连听都不得听闻,顿时遍体冰凉,口中强道,“这不过是你猜测”
“元皓兄,”二人正商议,只听得背后一声,转身见郭图摇着袖子,款款而来,一脸友善劝道,“主公心意已定,今日你又何必强辩?”
“呸!”田丰却不领他情,一口啐过去,“尔等小人,只知阿谀奉承,主公将来必败于尔等之手!老夫耻与尔等同列!”
转身抬步就走。
沮授亦看了一眼郭图,一摔袖子,“唉”一声,也自走了。
郭图看看两人背影,又看看身后府门,脸上神色一收,面无表情的抄其手,亦自出门登车离去。
“那事……进展如何?”温暖的后堂,袁绍取了冠,去了裘衣,只着缣巾儒服,端是名士风流。
“坐。”他挥挥手。
“长安来信说,虽无十分,也有七八分把握。”逢纪躬身立在他身侧,低头道,“依路程算,荀氏当已回京……说不定已然得手。”
“果真?”袁绍喜上眉梢。
“这几年,荀氏细设苛律,罾缴充蹊,打压外戚宗室,查缴富户豪族,阻塞名门入仕,收纳山海专利,这等行径,就单一项拿出来,历观载籍,都够亡国了。”
袁绍连连点头。
“不过是董贤之流,一朝得遇宠幸,张扬跋扈,满门皆贵,”许攸坐在席前,自取了案上酒斟了,私宴之内,说话更无顾忌。
袁绍露出鄙夷之色。
一旁的陈琳有些不忍,却终没说出什么。
“如今国中早是遍地嗟吁,士林之中俱怀怨愤。如此众心背弃,纵使执掌兵权,又能如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过如此。”许攸举起酒来,笑道,“本初兄放心,姑且待之。”
长安未央宫,此时正寒风卷着雪粒,密密吹彻,点点砸人。
“虎贲听令,围守四面,勿许人近,凡异动者斩!”
追随尚书令来的尚书台诸君,都是第一次听他这样冰冷的语气,闻此顿时噤声却步。
四周虎贲卫士应声围守,神色肃杀,俱执剑出鞘,警示众人不得靠近。
“什么事,这般动静?”兰台就在两座藏书阁后,听见声响的兰台令荀忱,此时也匆匆赶到,他快步越过众人,被一刀挡住前路,见了眼前之景,不由一惊,“文若?这是怎么?这是含光?竟出了何事?”
雨雪天气,正是阴寒,一向端庄雅正的尚书令只着中衣,单膝跪地,玄色大氅裹着怀中一人,闻声抬头,脸色竟比霜雪更白三分,荀忱被他眸中凛冽骇得惊退半步。
“宗实,你也听得消息?”荀彧声音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