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402)
“怎么会!”荀柔看那小孩抓着兄长下摆,睁大眼睛怯生生望来,连忙狡辩,“当初确实不好接回长安,恐为有心人利用。”
当然虽是狡辩,但也是实情。
刘虞在汉室宗亲中,地位非刘备、刘表之辈能相比。
当初刘协差点被袁绍赚去,若是知道还有这个小儿,连曹孟德恐怕都要动心。
“眼下正好,你这就领回去罢。”荀棐看着他道。
“毕竟是宗室,需得郑重些。”荀柔一时不及想清楚,使用拖字诀。
“也是应当。”荀棐当下未多说,只让荀柔入席,“快来尝尝腌鸡。”
临晚席散后,拉了弟弟入内室,只剩他们兄弟二人才道,“阿弟果然要做忠臣?”
“……啊?”荀柔席间浅饮了两杯,却没想到青州酒甚烈,居然就有了些醉意,抬手扶额,向榻屏上靠。
“那个孩子,我意你领回家去,养于膝下。”荀棐脱去外氅,挂上屏风,走来坐在榻上,与荀柔并膝相近。
荀柔抬起头。
“刘伯安未来得及取名,我也让家里少提他身世,不令见人,也一直告诉他,日后太尉抚养他,将来你为他命名,延师,教导,你既无子,教养之,如养父子,也免你膝下空虚,岂不正好。
荀柔缓缓眨眨眼睛。
“怎么还不明白?”荀棐只觉得弟弟一脸呆样,全无少时聪颖,更无这些年传闻中英明睿智,只好再讲明白些。
“你不结婚生子,连养子也不敢认,就罢了。但这是刘氏子,父母兄弟已俱末,三代内无亲属,你养他,算是忠义之举,就是刘家宗室,也无话可说。”
“我何来养子?兄长,不要听信谣言。”荀柔解着腰带道。
“自安帝至灵帝,本朝数代天子,皆以宗室入继,也是常例,日后以此子或其子孙入继你是养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不顾养育之恩。”
荀棐看他手指与腰带缠缠绵绵,誓不分离,伸手给他扯开。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荀柔甩着腰带,认真考虑了一下兄长提议,摇了摇头,“不好如此。”
他的确想削减皇室权势,但并不想这么早就削弱天子公信力,最好还是让刘辩子孙做天子。
“后继天子如何看你?你以为让阿惠教导未来太子足矣?怎么忘记霍光故事?”荀棐有些着急地一拍榻沿,“你已这般年纪怎么全无成算,一点也不思想身后!太尉府中那些谋士、军师,都无一人劝谏?”
荀柔被兄长训斥,闭眼伏倒在兄长肩膀,忍不住傻笑。
以霍家来警醒他的人,并非一两个,但阿兄是真心为他打算。
“阿兄,当年就如此想?”他记得,阿兄一向并不多言,今日说得这许多,显然早憋在心里。
“自然,你早该将他接去长安,如今都快记事了。”荀棐没好气道。
“阿兄心意我领受了,”见兄长还要说什么,荀柔立即坐正,“刘伯安之子我会带回去,毕竟是宗室,又是光武之后,将来至少可以为宗正嗯,阿兄,头晕。”
“你能明白就好。”荀棐扶住他,“怎么依旧毫无酒量?”
“倦矣。”荀柔闭眼道。
“那如何?你要留在此处睡?”荀棐问。
“甚好。”荀柔坐着闭着眼,重重将头一点,伸手摸床。
他听见兄长叹了一口气,心中开始默数:一、二、三、四
“好吧,”荀棐无奈,“不如小时乖巧可爱。”
“正是如此,如今想来,深觉遗憾。”
荀柔在榻上躺平,这才开始解外氅。
荀棐在榻边站了良久。
当初不是没有咬牙切齿,可数年过去,当时心情渐渐淡忘了。
他们是亲兄弟啊。
“你睡里向。”荀棐忽似醒过神来,将荀柔往里推,“明春可同归颍川否?”
“……好……多谢,阿兄。”
第319章 天下归田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此话放在中原与幽州对比情境中,也并无不妥。
荀柔一路北上,如同赶着春风,所至都是妩媚春风,似锦春花,翠茂春林。
“……幽州风光,与中原殊异,松林成阵,深林莽原,有熊罴虎狼之属,野闻野兽呼喊不绝,林下花丛锦簇,沟渠清浅,其中斑斑粼粼,特多游鱼,人以手舀之即得。民多以渔猎为业,又近诸胡,有番利。”
这夜,荀柔歇宿在易水旁樊舆亭,于信中如是写。
忽然右边贴来一个温热的小东西,他连忙抬高笔端以免沾污纸面。
被搓揉得红彤彤的小孩,扯着他袖子,扁着嘴,满脸委屈地含着一包泪。
荀柔无声一叹。
兄长虽没多用心照料,但也找几个仆妇专门照看,这些妇人对府君中的小公子,当然小心又小心,孩子就养得有些娇气,都还不会自己洗漱。
眼下他没精力时间教,只好让带过弟妹的亲兵先帮忙,不过亲兵手下粗糙,难免有扯着头发,擦疼嫩脸之类。
从一开始嚎啕到现在能忍住哭,也算是大有进步。
荀柔借着灯光看看,除了脸蛋红彤彤,没什么伤害,洗得也干净,于是轻轻摆手,让亲兵自去。
他也不多说,从案边竹笥里取出一盒香膏,给小孩脸手都涂一遍。
小孩眼泪渐渐收住了。
荀柔抽出一张白纸,写下《樛木》,将小孩抱在怀里,一句句教读。
行路辛苦,不几遍,小孩就眼神朦胧,小鸡啄米,蹭着他衣襟,牵着袖子,昏昏欲睡。
榻边有一块垫了厚厚马草的苇席,荀柔抱起小孩放到席上,扯过榻边搭的一件绵氅盖住。
五岁的男孩,也是颇有分量,就几步路就让他有点喘。
荀柔就榻边坐下歇了口气,等小孩睡得安稳,才慢慢起身,回转案前。
养儿方知父母恩。
他原本没想养这个孩子,但兄长心意不忍辜负,便想养便养吧,日后不必出征,养个孩子也不多难,哪知道是他想得简单了。
荀柔搓了把脸醒神。
来往信使已确认,幽州牧刘玄德已至易水北岸,明日就能相见。
前来路上,他同谋士们商量过与刘备的会面,但实际上,所有人里最了解刘备的,是他本人。
不逆亦不驯,作出此论断的,也是他。
带着戏志才来,一方面是会面时候,要有人从旁补阙,免得一时疏漏,遗下问题,另一方面,也是为他数年忠勤,在河东辅助段煨,外防匈奴、羌氐,内协荀铮发展织造,善战无功,缺少实绩,不好升职。
他信任阿兄,然而刘备?
百折不挠的昭烈帝,至五十岁还壮怀激烈的昭烈帝,能以弱势抗衡曹操的刘备,究竟看如今天下归一的局势?
荀柔并不欲以恶意揣测刘备,却不得不从最坏处想。
原本不该将小孩带着跋涉的,然而……
“这是我兄刘伯安之子?伯安兄竟还有子嗣尚在!”
刘备看着稚嫩的幼童满脸悲喜交加,而荀柔则仔细分辨着他真实情绪。
易水清寒,水边宴会与以往旧宴并无不同,只是稍稍增加北地风俗,比如衣服帐篷毛绒绒的边缘,以增趣味。
荀柔相信,若是自己什么都不做,可能在几天愉快交流过后,什么也落不了实地,就被礼送南归。
他不可能久留幽州,刘备当然知道。
长安对幽州鞭长莫及,刘备当然也知道。
哪怕一时定下契约,到需要时候,就能找到一个理由打破。
在这一点上,大概是刘备与曹操,最大不同。
这一路,荀柔将刘备取得幽州的过程,反复想了一遍又一遍。
刘玄德固然“顺势而为”,可是也非全无破绽。
刘虞攻打公孙瓒,刘虞胜公孙瓒,刘虞与公孙瓒和谈,公孙瓒反杀刘虞,刘备为刘虞报仇。
事实上,从整个行动链一起看,很容易能看出刘备在其中因势利导、煽风点火、隔岸观火、黄雀在后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