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145)
雒阳城,广义来说,并非只指那数丈砖石围墙护卫的横六里,竖九里的“九六城”,还要包括城外的“郭”。
城中面积小不够用,除了皇宫、官署、供居住的处所并不多,绝大多数平民,甚至包括太学、壅辟、雒阳三市这些建设,都在城门之外,周围充作保护的,只有护城河,以及里闾低矮的郭墙。
轩车銮铃清清,缓缓驶过狭窄巷道。
空气中有陈腐臭味,比旧时颍川造纸人家的味道还要闷人,让人窒息,让人怀疑这里空气中混合的成分。
窄小的院子、间杂着破败的瓦屋、和茅草搭顶的歪朽陋室。
光线,在进入巷口过后,就陡然昏暗。
未曾清理的、破败的、低矮的屋檐,只为天光留下窄窄缝隙,又几乎被轩车车盖挡得严严实实。
不知是否是光线的缘故,里巷的屋檐是幽晦的,墙壁是灰暗的,人们身上衣裳灰黑的,连脸色皮肤都暗淡脏污。
雨天之中的雒阳里巷,比他曾经所有见过的所有里闾,都要肮脏、幽暗、呆闷。
妇人抓着来不及收拾针线,拉着身边的小孩避到墙边。
衣着褴褛、不能蔽体的孩童,各个都瘦出下巴和颧骨,都有黑漆漆的大眼睛。
有些话,有些问题,不必出口,只要看一眼,就足够知道。
卫士们不耐烦的驱散,鼓起勇气上来询问是否需要劳力的男子,听着车中一声一声低咳,彼此担忧相顾,又一齐望向梁校尉。
“太傅,可有不适?此处不便行车,不如回城?”梁肃紧张的凑到车窗前。
“……不必,”车中声音低哑,入耳却不知为何,让人忍不住脸红,“若是驱使不便,就雇几人来推行,”苍白修长的手伸出窗外,递出一只钱袋,“麻烦梁君安排。”
梁肃为难的往车中望了望,最后还是低头,将双手举过头顶,捧住钱袋,“是!”
吆喝声,争嚷声,孩童叫闹声,闹成一片,很快马车重新前进,吵闹声渐消,有人好奇询问,又被校尉喝止。
穿过三四个这样的里巷,再往外便是原野,正在操练的士卒呼和着,闷住的鼓声,在雨中怎么都敲不响亮。
一人得了五钱的汉子们,欢天喜地的在车前拜谢。
荀柔闷声不言,车外的梁校尉,便善解人意的替他将人喝走。
“那边就是高顺将军。”小兵指向朦胧的、高低起伏的阴影。
踩着梯自马车下来,雨水滴落,荀柔一边轻咳,一边眯起眼睛望向兵卒队列旁的土丘。
高顺选在此地训练,大抵是看中这一处山丘起伏,增加地形变化。
果然是这里。
“……先破张角于广宗,又斩张梁于下曲阳,嵩获首十余万人,筑京观于城南,于是余贼皆散。”
两度入雒,数出城南开阳门,他早知此地,却从没来过。
“什么?”梁校尉没听清,下意识倾耳过来,见他不答,又道,“此地看不分明,太傅不如上车,再前行一段?”
荀柔摇摇头,提起衣裾,踩着被泡软烂的泥泞向前。
高顺帐下的斥候二人,骑马而来。
前面年轻俊美的衣冠士人,以及高规格的仪仗,让他们顿时露出犹豫,彼此相望一眼,其中一人道,“不知贵人从何而来?”
“大胆,这是荀太傅!”梁校尉按剑怒喝。
斥候们大吃一惊,立即滚鞍下马,叩拜在泥里,“小人失礼,不知太傅大驾。”
两个斥候,一个碰了碰另一个胳膊,那人便转身往回跑,留下一人,跪着道,“还请太傅稍待,我们将军即可就来。”
“君胄甲在身,不必如此。”对上对方茫然的眼神,荀柔一滞,弯下腰伸手欲扶,“请起。”
斥候在他还未碰到鳞甲之前,灵活的一跃而起。
……也罢。
两边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高顺来得很快,这位在三国演义中以忠义著称的将军,在兜鍪之下,肤色黧黑、浓眉大眼,穿着玄铁铠甲,行步间是金属甲片碰触的沉重声音。
每一步,在耳中,都重重的踩得踏实,就像将一根根楔,死死钉进泥土。
将军上来,抱拳拱手,“见过太傅,敢问太傅所来有何见教?”
敷衍的认真有礼。
“柔只是恰到此处,并非有意窥探将军练兵。”
“不敢。”高顺再拱手,语气梆硬,眉宇却缓和稍许。
“将军可知那是何处?”荀柔摇指。
“知道。”
“那……”那什么?他想要什么答案?
他听到自己道,“将军练兵辛苦,在下打扰了。”
数年过去,那里已真的已经只是一处土丘,就算剩下,也不过是一堆钙质而已。
不温不火寒暄几句,荀柔便找机会告辞。
高顺并未挽留,却也耐心十足、礼数完备的送他登车离去。
三天过后,天气放晴。
考虑到刘辩、刘协两个孩子,也在屋内闷了多日,荀柔带去弓箭,在乐成殿前阳台,指导两兄弟学习射箭。
学射先学拉弓。
也不知是不是耕作劳动增长了力气,虽然姿势不够标准,但刘辩鼓了鼓劲,竟缓缓将弓张满。
“兄长威武!”刘协鼓掌喝彩。
刘辩脸上一红,手上力气顿时松了一半,就要将弓放下。
“站直!”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轻喝。
“脚与肩宽。”
左脚内侧一股力,将脚往外推开。
“箭与目齐。”
温热的身体自背后贴来,自外包裹住他的两只手,将弓重新举起。
刘辩不由自主的全身一抖。
殿外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哗声,接着人声鼎沸,嚣然大作。
“使力。”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刘辩瞬间忘记了世间一切声音。
“举高。”
那双微凉的手握住他的,缓缓将弓张至圆满
张让带领着宦官们,手执兵器,气势汹汹奔至殿前,正欲逆阶而上,却在抬头瞬间,骇然顿住。
那张弓,居高临下直指他的眉心,明明没有搭箭,却让他产生下一刻被一箭毙命的恐惧。
那个人,站在少年天子身后,面容苍白,神色平静,用不徐不疾的声音,说出一句让他肝胆俱裂的话。
“大将军毙已?”
【熹平元年,八月戊辰,中常侍张让、段珪杀大将军何进于南宫嘉德殿,又欲劫懿帝及合浦王,时柔在帝侧,知其杀进,怒斥不止,张让等惧惭,终不敢害。】
第125章 何进之死
久雨过后的晴天,天高云淡,空气清新,令人神清气爽。
正在这样的好天气,何进得到宫中消息,张让等人终于屈服,要拜见他,请求和解。
他并未放松警惕,要求会面一定要在南宫进行袁本初之弟袁公路,性尚气侠,为虎贲中郎将,如今正宿卫南宫。
对方答应了,定在太后的长秋宫见面,届时太后也会在,如此他也能同妹妹、外甥见一见面。
宦官的屈服,令何进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数月来,他知道后母和何苗常常往宫中拜谒,但后宫之中仍有宦官心腹,府中群寮都劝他谨慎,他自己也知道如今身份重要,关乎社稷,自然越发小心。
但作为大将军,总不能一直不进宫吧,三五月还行,再长下去总会有人说道,况且,他还听闻,外甥如今对荀含光言听计从,他也需得去提个醒士人可用,却不可信,若论可靠,还得是他们自家人。
再者,外将停驻京外,他并非没有一点压力,其众每每索要粮草钱帛,其数量巨大,都让他盖章时,手都在颤抖。
约定之日,何进昂首端坐安车之内进入雒阳皇宫,路过宫门之时,还向行礼的宫门监矜持颔首。
永远压在头上的先帝死了,让他感到威胁的蹇硕、董氏也灭了,如今只剩下宦官……不,今日解决宦官过后,他得招何苗、还有何家族人到府中来,过去他们那些小伎俩,他都可以不在意,从今往后,他得让他们明白,谁才是何氏族长,谁才是何氏今日之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