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208)
清泠泠一盏水,被他递出白酒一样的气度。
“含光此言,正和我意。”曹操当即答应。
“如今朝廷沉弊未除,四境贼寇横行,孟德兄文武皆就,不知欲以何立功德?”荀柔再次托起酒爵。
曹操既然到长安,自然是要求官的,他上一个正式职位,还是董卓授的骁骑校尉,是武将中的散官,如果不实授兵马,相当于没有。
孟德兄将来会不会走老路,他不知道,但现在这样一个有能力的人物,总不能推去敌方阵营,还不如卖个好。
出身宦官,而被主流儒生士族排斥的曹老板,当下属于可以团结的对象。
“自然听凭天子安排。”曹操瞬间警惕得神色一敛,然后飞快掩饰过去,举酒壮语道,“操自来所愿,为天子荡平域内,惩凶除奸,复见天下太平。”
荀柔叹一声,与他对饮,做出承诺,“愿成君功德。”
“多谢。”
曹操豪爽的一饮而尽,感谢看上去很诚恳,但隔阂,自然而然的存在于言语之间。
荀柔摇摇头,拱手致歉,“诸君尽兴,柔尚有公务,先告辞了宴后,请申甫安排孟德兄与诸位在县衙中安顿。”
种邵随声应命。
“不用麻烦,”曹操连忙摆摆手,“我等住在军营即可。”他苦笑一声,坦然道,“当初在丹阳募得五千兵马,一时不慎,未出丹阳郡就跑了大半,如今我可不敢将兵卒独留在外。”
荀柔一顿,点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其实陈仓城小屋舍少,我原还担心安排不下,”他也一笑,“既然如此,孟德兄让侍从兵找申甫领些艾蒿,晚上熏一熏驱逐蚊虫。”
“如此甚好,多谢多谢,盛暑蚊虫扰人,我是多日不曾安睡。”曹操连声感谢。
荀柔再次致歉,让种邵等人继续陪席,拉了荀彧一道转出大堂。
县衙偏室,以貂蝉为首,几个身着薄衫彩衣的少女,忐忑的等着他,一见他进屋,立即伏拜行礼。
“都起来,不必多礼。”荀柔虚扶一把,“任姑娘,你们怎么会来此处?”
幸好他正巧看见,将她们拦下来,这年头就没有纯洁的侍宴,更何况诸曹夏侯几位,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听闻太傅有宴,宴中岂能无歌舞助兴。”貂蝉扶了一礼恭敬答道。
荀柔摆摆手,“也并非因为几位姑娘救过我,只是日后在我这里,无论是军营还是府中,再无歌舞伎侍宴之事。你们一路想必也十分辛苦,都回去休息吧,如今屋舍不足,暂且忍耐,陈仓还会再修整,过段时间就好了。”
“如此我等姐妹心中实在难安。”貂蝉抬头道。
荀柔望过惴惴不安,又似乎期待什么的少女们。
看得出来,并非每一个女孩都与貂蝉想法相同,他稍稍思索,明白大多数女孩子所担心的,更多是将来。
“洗衣、做饭、文书、账房,劳者当有得,立身有本,便不必不安。诸位在营中帮忙,却无称职之位相酬,是柔之过,诸事定后必以奖赏,勿复多虑。”
少女们俱露出惊诧的神情,荀柔却不再多言,安抚了两句,转头令人装上牛羊并五十斤食盐出城去。
“阿兄方才与奉孝说什么了?”荀柔一边与路遇百姓兵卒颔首致意,一边忙里找闲回过头来问荀彧。
他们行进的速度,被他带得其实有些赶,堂兄的步履却仍旧从容不迫,“奉孝只是说你酒量大涨。”
荀柔脚步错了一拍。
什么酒量见涨,他吃药忌酒,倒水假装一下,反正席间隔得老远,也难发现,但这都什么酒桌的片儿汤话。
“奉孝这是避嫌?”
荀彧没接他这句阴阳怪气的抱怨,客观道,“方才贼兵逃散,奉孝建议出城追击,你不答应,他以为你是担心城中守兵疲惫,又提议让孟德兄带兵追一程,你还是不许,他难免心中疑惑。”
眼前就是城门,荀柔扯住堂兄的袖子,出城行至僻静处,“阿兄,凉州路通西域乃大汉经商要道,羌、氐之类胡族归化已久,久居域中历经百年,也绝非匈奴、鲜卑这般异族,就是陈仓城中,也有许多胡族士兵。
就连贾诩,默默赞同他只守不攻,未必没有身为凉州人的潜意识。
“凉州之乱由来已久,也许,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但我一直认为,这是朝廷之过,平定凉州需要抚剿并用,恩威并施,若是方才能杀了羌王、渠帅倒也尚可,若只杀几个胡族百姓,并无太大意义。”
郭嘉的建议,放在当下,算是机断果决。
这也是上千年来积攒的对待异族的正确经验,而他想选一条更艰难的道路。
如果将来失败,后来者不知会怎么笑他,说不定现在,郭嘉就在心里将他与当初黄巾时,要用《孝经》感化太平道人的迂腐儒生。
荀柔抿了抿嘴,“也许,是我想得简单,但我还是期望,将来的凉州,是大汉的凉州,凉州百姓与中原之地,与三辅、颍川之民,无甚分别。不知,文若以为如何?”
诸葛武侯为得到完整的南中,七擒七纵孟获,他比不上千古第一丞相,但他不是一个人。
琥珀色的眼瞳,带着春水融融的暖意。
荀彧翩然一揖,欣然应诺,“愿成君功德。”
荀柔发现自己松了口气,这才陡然察觉,方才这番剖白,多少还是因为受了刺激。
郭嘉选择跟随曹老板,甚至在比历史上更早的时间。
倒不是说他就觉得奉孝该选择他,毕竟,自己并不比枭雄曹老板更优秀,只是眼见旧日好友相行渐远,他有点莫名的情绪上头,忍不住还想确认堂兄的立场选择。
“奉孝那边,请阿兄替我解释一二。”荀柔为自己的想法自愧,快速调整着心态。
荀彧点点头,“其实,奉孝未必不明白你之意,只是……”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蓝图很美,但舍弃高效的道路,并不一定会成功,或许甚至显得愚蠢,荀柔当然明白。
堂兄选择帮他,也并非因为相信他一定能成大事。
况且,就连他自己,也不敢说能达成理想,但,他至少要证明,他们值得。
城外还乱哄哄的,烟尘四起。
十万人,是个相当可观的数量,茫茫多,不站在高处看不到尽头。
一个身着盔甲的校尉飞快迎上来,是侄女荀襄。
少女一张脸灰扑扑的,淌着泥汗,看不出原本肤色。
荀柔从袖子摸出一张巾帕递过去,原本要带她一起赴宴的,但小侄女主动表示想留下来安顿兵卒与百姓,荀柔惊讶之余,满心欢喜,自然没有不应。
“见过叔父。”荀襄接过手帕,随意抹了一把脸,“营寨还得等一会儿才能搭起来。”
“不着急。”陡然一股夏日热浪,荀柔扑了满脸灰,呛得掩袖咳了好几声,“天气炎热,此时也无战事,你去卸了甲,换件轻便的衣衫吧。”
“不用,这样好做事。”荀襄干脆的回答,担忧问道,“叔父身体如何?”
“无恙,”荀柔摆摆手,也不再劝,领着人往里走,“既然都来了,这些百姓与兵卒也不必再迁,就留在陈仓。兵马驻在此处训练,防备凉州、汉中,也免得朝廷担心。百姓也正好以此为依,附近荒村野里正好安顿,不必害怕匪寇袭扰,土地重新开垦,今年还可以种一季芜菁,一冬粮食便不用太担忧。”
他顺手扶了一把身旁发现他们,要跪拜行礼的短褐男子,冲他一笑,“大伯,就在此安顿如何,可会种芜菁?”
男子直愣愣盯着他,手脚哆嗦,“会……会……公子……俺……”
毕竟有和陈仓百姓打交道的经验,荀柔倒挺有耐心听他说话,但大概是动静大了些,很快周围跪倒一片,并快速的扩散开。
荀柔望着这些伏倒的身影,这会儿倒是几乎能看得见边际了。
艰难跋涉至此的人,不管兵卒还是百姓,没有人不是满身尘灰,狼狈憔悴,在野草蔓涨的原野上,像一片片灰黄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