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175)
荀柔轻轻摧马上前,行礼道,“段将军一路护送辛苦。”
“不敢当。”段煨低头还礼,抬眼悄觑,见他翻身下马,便也下马来,“我来为太傅前导这一路,未敢怠慢慈明公与女公子半分,太傅放心。”
荀柔不答,先至父亲车前,整理衣裳,肃容,双膝及地,广袖一展,俯身稽首大礼,“拜见大人。”
“拜见慈明公。”荀攸紧随其后。
段煨惊得愣了一愣。
他向知士人重孝,但也少见这般。
“行了,起身吧,”荀爽掀起帷幔,面无表情,“公达也请起。”
“唯。”荀柔从地上爬起来,父亲已又将帷幔放下去了。
他默不作声,向后面以红色锦缎装饰的轩车,再在车前长揖,“阿姊。”
“阿弟消瘦许多,可是染恙?抑是忧劳?”锦缎后露出荀采秀美的容颜,秀眉如月,眸含秋水,粼粼微光。
荀柔眼眶一热。
“阿姊安心,”他低了低身,“一切无恙。”
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他回转身,客气向段煨道,“车架稍后再还给府上,可否?”
“……啊……”段煨一惊,“这……”
他得把这二位送到董公处,才算完事啊。
“怎么,段将军有什么不方便?”荀柔温温和和问。
“……实在,实在确有不便。”段煨低头避开,他并不想得罪太傅,“在下奉董公之命前往,实在不好交代啊。”
“我迎接父亲与阿姊归家,段将军以为不该?”荀柔侧耳听见列步行走之声,“董公之处,柔自会解释。”
段煨正犹豫,却见远处两队步卒,皆披甲执锐,为首两人已近,俱身材高大魁梧,乃纠纠武将。
“段将军,行个方便?”耳边,又是荀太傅客气的询问。
“令家与军侯,乃结两姓之好”段煨还要挣扎,被贾诩踢了一脚后跟,断了话,改口,“啊,请太傅自便。”
“多谢。”对面太傅还礼数周到的回礼。
待对方护送车架离去,段煨这才回身贾诩,“文和,方才为何阻止我,现下如此,该如何向董公交代?”
“直言就是。”贾文和道,“将军入雒阳数月,朝中公卿,可再有如荀含光者,能与董公周旋,更令起意与之联姻?”
“荀含光比将军更能揣摩董公心意。”贾诩捻须缓缓道,“将军若是不放心,不如寻一外任。”
他得找机会离开雒阳,这天,恐怕眼看就要变了。
……
车架在荀府门前停驻。
荀柔谢过宋、高两位将军,许改日再叙,便上前侍奉父亲与阿姊下车,一路引到正堂。
荀爽虽受他侍奉,却一路不发一言,待至堂中坐下,再受他拜礼,这才缓缓开口,“你近日所为,实令为父失望。”
“儿……知错。”荀柔一悚,俯首稽首。
失望……
父亲说,对他失望……
荀柔紧紧抿住唇,心里涌起也不知是委屈,失落,还是羞惭……
“董卓何许之人?暴横逆施,上欺天子,下害贤良,你受天恩,不图诛贼,岂能与之为伍!”荀爽责道。
“儿错了,父亲息怒。”荀柔叩首。
青年低头伏拜,一言不语,背后衣裳却露出清瘦的轮廓,荀采担忧的望他一眼,轻声劝解,“司徒丁宫,司空张温,不免刑戮,大人,阿弟在雒阳城,必已十分辛苦。”
“古来已有三人成众,曾子杀人,流言岂能相信。”
“你……”荀爽心软了。
经历过党锢之祸,他也知雒阳形势危急,知道幼子处境艰难。
流言不可信,但那些说幼子阿附董卓,为之爪牙之声,却缕缕不绝,传得到处都是。
而雒阳,又不时传出万石、二千石,被董卓满门俱灭的消息,让他想起建宁元年,那场天地变色的杀戮。
又忧又惧,惶惶惑惑,心绪难宁,欲书信令荀柔归家,但天子如此信重,他又岂能让儿子抉择忠孝两难,最后只能弃笔。
“……上前来。”
荀柔头抵在冰凉的青砖上,听得这一句,瞬间眼泪落下。
他膝行上前,一只枯槁的手,缓缓拂过他头顶。
“……瘦矣。”苍老的声音微叹。
“忧虑乎?惧怖乎?辛劳乎?”
“饮食不协乎?有恙未愈乎?”
荀柔将头伏在父亲膝上。
“《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荀爽抚着他,轻叹,“儿何能忘矣。”
“……儿错矣,”荀柔纵容自己短暂的沉迷于此,再抬头,神色清明,“阿姊之婚事,恐要迟些时候,才能了断,”他看向姐姐,“还请阿姊,稍许忍耐片时。”
……
“荀太傅求见。”
董卓方得了段煨回报,便听门外说荀柔上门。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请他进来。”他坐于席中,一动不动,抬首向下人示意。
满堂熏香缭绕,左右美女侍奉,董卓一身常服,靠在侍妾身上,望向大步走来,面带薄怒的荀柔。
“董公,这是何意?”不等董卓开口,对面青年又道,“我荀氏,名门望族,礼仪之家,董公欲娶我荀氏之女,既无媒妁,也无聘礼,莫非欺我家无人?”
嗯?
董卓坐直身。
作者有话要说:
《诗经》这个典故指曾子的孝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第147章 推波助澜
董侯府内,一派纸醉金迷,红暖香销
董卓曾在宫中宿过一段时日,但宫规繁琐不得自由,太后何氏美则美矣,性子无趣,再加上朝中各种言论,他就又出来了,住进在张温旧宅。
与初入雒阳时的魁梧健壮相比,董卓已是一座横肥肉山,带着仿佛酒醺未醒的迷蒙的仰起头。
沉稳厚重的褒衣博带,却被眼前年轻太傅穿得纤腰如束,敝膝上白鹤绣纹翩然欲飞,在加上如冰雪剔透的容色,在锦绣氍毹间,仍旧是出尘不染,这等姿容,实在让人容易忘记,这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公侯。
董卓眯起浮肿而越显细小的眼睛,醉眼中精光仍是当初纵横大漠的悍利,在短暂的惊诧后,心底飞快权衡着真假。
李儒劝说,并非没有让他产生怀疑和警惕。
荀含光是否真心与他合作?他与胡轸之死,有没有关系?与铜钱推行受阻,有没有关系?与逃出雒阳的那些儒生文士……有没有关系?
“太傅此话,出于真心?”
垂遮的帷幔后,靡靡郑声,奏着缠绵之曲,董卓双臂搂过两旁娇媚的侍婢,故意将手伸进侍女菲薄的衣衫中,也不知在如何,令得两女娇声低吟。
“董公匡扶社稷,家姊薄有才名,董公夫人已丧,家姊归家多年,欲结大义,成两姓之好,有何不可?”荀柔摊开双手,他声音不高,却恰好穿透乐声节奏空隙,字字清晰,“原本是一桩美事,董公何故逼迫,以使不协?”
董卓惊疑不定,面色不露,推开侍女,拱手道,“如此的确是某的错了。”
“如今家姊心怀忧虑,不敢应命,还是柔再三陈说,这才稍稍回转,只说不合礼仪,不知董公意欲何为,家姊质纵使不堪,我荀氏女却绝不与人作妾。”
“岂敢、岂敢,”不管心中如何作想,董卓都得起身致歉,“实不相瞒,某一介粗人,妄想高攀贵女,深恐君家不许,故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恕罪。”
帷幔后的乐工,适时的停止吹奏,董卓亲自斟满酒爵,绕过桌走到荀柔面前,躬身低头,将酒奉举过顶。
这番话,他早就准备好,要在对方前来兴师问罪之时威胁,没想对方出乎意料,倒真成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