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340)
馆陶,即为西汉景帝之姊,汉武帝丈母娘刘(女)票,馆陶公主的采邑。
广袤的平原上,大片已经收割的土地luo露出褐色的土壤,秋雨润泽后,已悄然有野草冒头,在田间陇上,点缀出象征生机的绿意。
田地间,许多衣衫破烂的农夫农妇,或用农具,或无农具,就用枯瘦肮脏的双手,在田间辛勤翻弄。
只是他们的脸上,眉间却看不到生机。
隐田归簿,佃户归民,分田归个人,这样的政令,并未得到此地百姓的喜欢。
荀柔从他们表情和眼中,看不到同别处一般的欢欣鼓舞,只有惶恐与忧虑。
荀柔走进田间,与一些农夫交谈,隔着方言阻碍,艰难交流的结论是,这里的百姓不理解扩隐籍田,怜惜献出土地的士族,对于失去佃户身份感到忧虑。
比起成为普通的,自由的,独立的农户,他们更愿意依赖豪强大族,甚至会彼此攀比所投靠的士族,并以家中子女成为豪族奴婢为傲。
荀柔很困惑,这样的人自古皆有,并不奇怪,可是这么多百姓,偌大一县之地,尽皆如此,就实在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将近十年之前,他曾游历过冀州,在那个时候,此处的百姓并未规训的如此奴性。
黄巾失败后,那些宁愿投河而死的身影,他永远都不会忘。
这里的农夫,外表看上去比他过去见的大多数更知礼,更谦卑,更温良,具备更高的农业和手工业技术,甚至长安上方局失传的玉器制造技艺,他还在馆陶县衙内看到了相似的范式。
但与此同时,他在不到一个月中遭遇的刺杀次数,超过了过去里的总和。
这些刺杀,大多数粗糙不堪,也未有精密的组织,似乎都是一时冲动,并不能给他造成什么伤害,不过是妨碍他的调研进度。
第一次如此不受欢迎,对荀柔心理产生了相当的冲击,让他更想追根究底。
但这件事似乎对他周围的亲友,造成一些担忧与困扰。
“这是长安传信。”
馆陶县衙后堂内,荀攸双手捧匣,放在案前。
荀柔抱住暖炉,看他一眼,“秋收已毕,长安还有什么急事?莫不是公达与文若说了什么。”
他今日依旧是田野调查,半中午被唤回来。
再之前,一次“紧急”军务,是三日前阿音攻取巨鹿郡下曲阳,一次“紧急”传信,是亲哥说愿意支援粮草,一次“紧急”消息,曹孟德攻取安平郡信都。
这些事当然重要,但阿音攻取进展顺利,他相隔数百里,并不能指挥作战,只是听一声消息;
亲哥心疼他,给他支援,写信来告诉一声,并不需要他立即答复;
至于曹孟德,既已出兵,打下清河与安平只是正常操作,要等什么时候,大家齐力荡平冀州全州,才是商谈讨论的时候,在此之前,哪怕曹操进军河间,只要不与汉军冲突,也不必计较。
荀攸每以这些为缘由,将他中午叫回,荀柔开始没发现,渐渐也能感觉得到。
但这又怎么样?
荀公达故意做得如此明显,是劝解之意,也是知道他不会听劝,更是明知他不听,所以不开口,而直接行动。
还写信给他堂兄友若与亲哥荀棐,让他们写信来劝他。
他既知是心意,也确实不会听,但也不可能责怪,那也就只能半真半假发发牢骚了。
“是尚书令来信,信函未启,攸不知是何消息。”荀攸一脸郑重回答,似乎并不明白他之意。
荀柔亲亲一笑,搓搓手,打开信函。
此次出征,他与荀彧的通信比先前频繁。
入秋后,除了报告秋收事宜,荀彧还专发了一封信来,告诉他因为天气转凉,凉州韩遂败亡后,西域通达有小国使者朝觐,以及秋收事繁,需要大量调取文书,等等缘故,所以他想将在昆明池的衙署迁回长安城。
将天气转凉放在第一条,荀柔阅信时,体会到其中蕴含的心情,不免会心一笑。
既是兄弟,也是同伴,也是同僚,其中相处距离本就难以把握。
过去堂兄主打一个坦荡公正,如今却变得委婉曲折,绝非疏远,而是更加亲厚。
这其中曲折隐晦的感情变化,大概也只有一同长大,又身处其中的他才能体会。
信函中白纸叠得五寸厚,内容显然相当丰富,荀柔取出第一张展开。
“秋收毕,于八月甲申各试诸生六百八十四人,太学生五百三十六人”
荀柔神色立即一肃。
堂兄信中第一件,竟是取士。
这是官职更改过后,第一次举试,不由他不认真以待。
出于在年初太学生正确的政治选择,这一次单独的太学策试是先前商议好的,但个人报名的士人人数,打破了以往纪录,显然今年虽未取消察举,但已有更多人意识到,策举入仕,才是大势所趋。
现今的策试不难,毕竟基础官吏大量缺口,而读书识字的人也没那么多,但随着社会稳定,识字率上升,考试的难度必然也会渐渐提升起来。
眼下这次考试的合格率,在四分之三,与荀柔经验相符,至于剩下的总会有些固守经书,不愿学律令历法的人两汉以来,尊崇儒术的残余,只能通过时间,缓慢消解。
信后则附了两次考试,各前五名果然,没有一个寻常姓氏。
其中,太学第二,姓卢名昶,乃是卢植之子,颇有名声。
而第三名
司马懿。
果然是司马仲达。
“司马伯达之弟,年岁几何了?”荀柔忍不住抬头向荀攸问道。
“去岁加冠,年岁似在二九上下。”荀攸思索着道。
十八岁啊……
荀柔不是没见过司马懿,但忽而在这种情况看到其人名字,多少还是有些神奇。
不过,也就是一句感叹,毕竟司马家明面上一直支持他,他不能能无聊将其黜落,而司马懿虽然步入仕途,也得从基层干起,说反骨什么的,为时尚早。
太学前列俱是少年官宦子弟,士人策试政治意味却更加浓厚。
第一名,董昭。
原袁绍所任命的河内太守。
降后原有五品下虚衔,却又报名参加取士考试。
该说这位见风使舵,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然而,接下来荀柔就发现,这封信后,堂兄有且只附了此人一篇文章。
上太尉以恩功封爵定民心策
恩、爵
未读文章,只见这两个字,他就感到心中凛凛一寒。
几乎瞬间,他便忍不住了联想到冀州种种阻碍,并更进一步怀疑,莫不是旧爵名门这么快恢复,嚣张得舞到他面前。
荀柔握紧拳,定下心神,若是如此,堂兄不会将这样一篇文章特意送来。
“今天下之乱至之者二,一曰外戚,二曰豪强,皆使民不得保其财。
“二者前有董承,后有袁绍,虽皆为太尉所平,然观其行事,皆以其身欲得利益,阴附徒众,以图叛逆之事……”
读至此,见文章以一个隐晦的马屁开篇,荀柔神色稍缓。
并非是因为对方奉承得好,而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确猜疑过头。
继续看下去,这篇文章的建议,乃是将如今多出身边辟的将领,封邑于地方,即豪强与外戚族地。
将军需守军营,常行军在外,不能久驻采邑,如此可避免割据地方,而有此一封,便可以让外戚和豪强忌惮。
要反驳,荀柔随便一想,就可以说出十条八条。
这篇文章归根到底,还是一通马屁。
董昭或许以为他碍于朝廷制度,不好给手下这些边地出身的将领分封,所以炮制出这么一篇文章。
但文章也并非全无可取,就似堂兄最后所题或可施于益州。
荀柔微微心动。
蜀道难,蜀人难治,但天府之地的丰饶,也让人不忍相弃。
能借武将势力,形成平衡么?
他原本已准备取消封爵中的采邑制度,改以岁币,就在年底开始实行,若再倒车回去,是否会造成更长久的问题?
荀柔缓缓放下这一封,准备再考虑后决定,接着拿起下一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