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161)
天空阴晦,重云欲雪。
“回吧。”他一甩袖,转身走下酒楼。
“唯。”荀缉连忙应诺,跟上去。
张氏被灭门,只是因为太有钱而已,但就算如此抄家灭门,这雒阳城,又还能再支撑几时?
他难道不知?
……
屋内点起火盆,空气就有些干,荀柔轻咳着裹紧狐氅,端起盏抿了一口,继续看手中董卓送来的上书。
这是一份为党人平反的上书。
党锢自桓灵二代起,至今也有三四十年,他的父亲、族叔父、族中亲友许多牵涉其中,中平元年黄巾起义时,灵帝曾下令赦免党人,但既是赦免,那便确是有罪的。
平反的意味则不同。
若当初党人并没有错,那么,错的又是谁?
荀柔无声一笑。
上书措辞朴实,无华丽辞藻,全以真情动人,上书署名斄乡侯董卓之后,空白一段,后面又有中书令黄琬等几个名字。
空的这一段,是特意留给他的。
不管各自阵营如何,外戚与宦官俱灭,剩下的士人必然对这次平反热烈欢迎,无人反对,说不得他就署名一笔,就留名青史了。
不过,这到底是安抚,还是求和?
先前张辽、张杨两支募兵将要归京,丁原与袁绍等人勾勾搭搭不太安稳,董卓得了消息,立即来请他合作。
他心里明白,表面看丁建阳手下有一两万兵马,加上袁氏、曹氏手中西园兵,像是有一战之力的样子,但实际上,丁原、袁绍、袁术、曹操等人单独拿出来不是董卓的对手,合在一起……就更不是董卓的对手了。
与其让董卓打一场,发现对面是枯枝败草,信心大增,还不如让他心中担着点忌惮。
他答应了合作,转头让吕布暗中放水,让丁原并未元气大伤,正好河东郡白波军势盛,他再下令让丁原北上剿匪,准备等张辽、张杨两部回来,也都给支过去。
他想的很好,这样丁原和张辽等部在黄河北,就算不过来,也能形成威慑之势,城中吕布的几千精兵,董卓被钳制,却不会真打起来,他要怕袁绍等背后趁虚而入,几方僵持着,雒阳才能安稳。
但他没想到董卓毕竟是枭雄,竟能赶在张辽等人募兵回来之前,令手下率骑兵三千悄悄出城,如雷霆闪电一般,在丁原北上途中偷袭,不仅灭了丁原二万兵马,竟直接杀死丁原,等荀柔发现雒阳的西凉兵马少了的时候,为时已晚!
幸好高顺、吕布暂时未生异心,他们与张辽、张杨毕竟曾经同僚,更加亲近,对两人回归路径更清楚,如此他才提前拦截住两人,令其不回雒阳直接北上。
河东正乱,但也是机会,青壮无依只能投军,他们可以继续在河东一带招募兵士,虽不如丁原的身份威慑,但只要他们在河东占着,董卓就要忌惮。
两人这一场过招,他是小败,但董卓也没有全胜。
不鱼死网破,合作就要继续。
荀柔提笔在上书上署名,忍不住叹了口气。
若是公达在此,也许,他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将上书放在一侧,他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指尖,打开案上的文书。
喧哗之声,由外至里,很快有尚书郎难掩惊讶的冲进来
“袁本初方才与董公大吵一架,悬节东门,已离雒阳而去。”
第136章 袁绍离京
袁本初跑了。
收到这个消息,荀柔像头顶被打了一闷棍。
打得也不算重,只是突然闷重了一下,还远没到眼花扑街的地步。
丁建阳死后,袁绍离开雒阳,大概也算理所当然。
出外募兵的另一路人马,鲍信、张超曾悄然入京又离开,他们走后他才得知,这一路是亲近袁绍的人马,对方离开,不管出于何等缘故,都说明袁绍已不再将重心放在雒阳。
他心底轻叹一声,连跪坐半日的腿脚也酸疼起来。
堂中,前来报讯的尚书还在等着他吩咐。
荀柔扶着案站起来,在席后抖擞抖擞,保持着语气淡定,仿佛袁绍逃跑只是见小事,“走便走了,司隶校尉一职,关系重大,请前将军前来一道商议。”
前将军,就是董卓。
他身上挂着并州牧,荀柔始终不放心,借他倡导废除宫刑的时机,给他换了个位置,这个官职听上去平平无奇,却是如今武人的最高职衔。
前后左右四将军,仅次于大将军,还在曹操梦想的镇西将军之上,如今大将军从缺(虽然可能也缺不了多久了),前将军董卓总督天下兵马。
而司隶校尉,属于军职体系。
既然绕不开,干脆直接了当,开门揖盗算了。
“唯。”尚书郎克制住惊慌和紧张,应诺领命。
最近董卓在雒阳城中杀人,显然给朝中官吏都带来很大的压力。
但压力,有时候,却可能变成权利。
当一个人知道,对方手中有刀,很少有人能不产生畏惧之心。
事实上,荀柔能清楚的感到,随着董卓杀人足够多,雒阳城中的权利正逐渐被对方掌握,曾经的鄙薄、轻蔑,都被畏惧取代。
畏威怀德,畏威在前,怀德在后。
事实上,纵观历史,最早的皇权,不正是由此而来?
当初,他为董卓支这一招,是为避免国库不支而致董军哗变,如历史中一般祸乱百姓,现实发展至此,荀柔有些无奈,但也没办法。
实际上,在经历黄巾之乱后,亲眼见识汉朝的军队,才知道军队抢掠百姓并非个例,而是约定俗成。君王朝的军队,和共和国的军队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们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只是为了王朝稳固。
董卓固然横暴,但事实上,这个年代的军队,哪家都做过同样的事。没有钱,军队会反水,所以,在政治经济败坏的时局,所有将领都会默认兵卒可以出去打野。
都是没有信念的军队……
屋内火盆烘得实在燥热,荀柔拉紧氅衣,步出殿宇透气。
今日天时还好,虽冷些,但天蓝如洗,澄澈漂亮,归雁嗈嗈,排成一字从头顶飞过。
南宫西侧,先前因为宫乱而被焚毁的殿宇前,只有零星两三个披甲之人在磨蹭,也没人监管,荀柔怀疑,他们甚至可能都不是董卓手下里的兵。
当初一旬修整城墙,如今两个月却修不好一间宫室,这其中缘由,不必明言都能让人心中透亮。
袁本初在雒阳时,他对其人横竖看不对眼,如今对方离开,他不得不承认,袁绍在雒阳,对董卓就是一柄头上悬的宝剑。
这把剑不够锋利,但未出鞘前,董卓并不知晓,他只能看见这把剑华丽的外表。
况且,读过圣贤书的人,有时候的确比董卓这样的人要有底线些。
他曾经一边嫌弃,一边又希望能和袁绍合作一二,如今袁绍跑了,算是彻底拉倒。
绍,布衣之雄,度其不能成大事。
这是记在史书上,他彧哥说的话。
荀柔在殿前守卫惊讶睁大眼睛注视下,在冰凉的石阶上坐下。
台阶宽平,他将腿落下两阶,膝盖还是支起来,但腿也没那么长,伸不到下一阶去,只好就让腿支棱起来。
也是这年代流行品评人物,文若这样不好八卦的端方君子,才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评价。
打小他与兄弟们闲聊,休若兄爱憎分明,友若兄擅长阴阳怪气,文若坦荡直切,就公达坏得很,什么话都藏在心里,只一脸老实望来一句“攸从叔父”……
玩起来也一样,休若输赢坦荡,友若酌情耍花招,公达赢得悄无声息,只是文若从来不参与博双陆,玩游戏只玩特别烧脑的下棋,偶尔遇见来玩的郭奉孝,这家伙嘴最不停,永远学不会观棋不语,一定要指手画脚发表高见……虽然的确是高见……
若是他们见到如今的董卓,又会怎么说?
啊……
要有一杯酒就好了……
他此时,真是很想来一杯酒。
袁绍跑了,丁原死了,他与董卓也没有了共同提防的敌人了……他还能再见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