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香草门庭(30)
二伯父正因为如此,才商量说,族中的赋税直接从他家这里一次交齐,免得这群小吏四处惊扰,各家过后再将钱送来就是,至于有的人家实在交不出,伯父当然也不会去摧逼。
如此族中尚能应付,但这样的县令在上,着实让人见着就烦。
最近他听族中在议论,准备助这位县令“高升”,不再做临民的父母官,郡太守张温是“自己人”,操作起来难度不是很大。
但走了李县令,还有下一个,皇帝手里的大县之令,明码标价卖三百万钱,下一个买了官来的,又能是什么人?
这个世界,并不像他目之所及的高阳里,俱是温良躬俭,一脉温情。而如今看起来坚固,如世外桃源般的高阳里,也并不像表面那样牢固。
前路在何处,荀柔还没有想好,但他知道,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了。
第24章 轻骠典韦
仆从捧了钱箱送来,荀谌亲自捧给程吏,又额外备上一份辛苦钱。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家名门望族,在三公九卿面前怡然不惧,对这些小吏却要小心。
只是有的时候,倒真会有出乎意料的收获
“君家爽快,我是放心的,就不必数了,”程吏颠了颠,满意的将自己那份一抄进袖子,捧过匣子,正转身要走,脚下顿了顿,又回过头来,“对了,春节将至,寇盗将起,县君近来命我等四处巡察,挨家逐户检查是否窝藏罪犯,君家若是无事,最好少出外行走,以免误伤。”
嗯?窝藏罪犯?
荀柔忍不住想起,宅在家里每天写心情日记的亲爹。
别人注六经,想的都是当初孔老夫子怎么想的,研究圣人为什么要这样写,只有他爹学霸任性,借着人家孔子的文章,随便发表心情说说,因为写得太好,居然还挺受追捧。
当然这改变不了,他爹的画像至今被张挂在颍川各处县衙乡亭,供人瞻仰。
荀彧抬手覆在他手上,神色关切,无声安抚。
荀柔摇摇头,让他不必担心。
“多谢程君提醒,我家定尽告族中,不给县令添乱。”荀谌礼貌得将程吏礼送出门,转身大步走过来,“我看这位李县令,哪里是巡视贼寇,就是想再捞一把钱,耍耍威风。”
“当然了,”他随意的在檐廊坐下来,伸手拍拍荀柔的头顶,“不过,他再如何,也耍弄不到我们家头上来。”
“正是,阿善不必担忧,”荀彧温和道。
荀柔其实很想告诉他们,他真的一点都不担忧。
虽然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想起他爹荀爽,但……就还真紧张不起来。
他爹每年热情参加上巳节颍水祓禊,与颍川士人热烈讲经辩难,兴趣来了出门访个友,并且仿佛全天下都知道他“藏匿”在家,一年总有几个外地名士前来拜访,他家还按数上税,就……很有东汉特色的“藏匿”。
“只是不知,这次又有多少百姓受害。”荀彧蹙眉叹息一声。
显然,这是县令又一次对百姓的欺压盘剥。县吏出动御寇不要钱吗?到里中巡查不要钱吗?若是不给,随意罗织罪名,诬为盗贼同伙,甚至就将百姓充做盗贼,以为政绩,都有可能。
“他若是见好就收,便罢了,若是再如此横行无忌,也不怕如那富春令李永,被人杀破满门?”荀谌轻蔑一笑,“我颍阴未必没有陈留典韦那般义士,阿善对吧?”
他转过头来看向荀柔,抬抬下巴。
荀柔想了想,点头。
这李县令够坏出油了,要是被宰,绝对全县人民拍手称快。
至于陈留典韦,这位未来的曹操第一贴身保镖,在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代猛人,出名任侠了。
就在今年初,他代襄邑刘氏,向富春县令李永报仇。
李既为县令,身边自然守卫森严,典韦一人驾车,带上鸡肉和美酒,假装上门拜访的客人骗开大门,门一开,直接冲进去,拔出匕首杀死李令及其妻子,然后从容后退,等回到车边,从车上取出藏匿戟,举着戟经过整个市集,大步离去。
追他的有上百人,却没有一个敢靠近,最终让他走脱,由是州郡震惊,官府虽然张挂缉拿,却根本一点没用。
民间俱以为义士,豪强竟相结交,游侠引为表率,典韦意思意思藏了,也没人去搜查逮捕。
荀柔认为,如今复仇之风盛行,是社会制度即将崩塌前,报复性回弹。
不能说这样的风气,对社会没有暂时安抚稳定的意义。然而,破窗原理提示,人们一但接受了突破界限的行为,事情只会向着更糟糕,更混乱的方向发展。
“阿兄。”荀彧不赞成得看荀谌一眼,正色道,“如今轻骠之气泛滥,常有人逞一时之气,动辄破家杀人,以私仇结怨,至于子孙相报,终至灭门之事发生。
世人不加紧醒,却妄称之豪健,追逐效仿,使人心浮动,百姓不安,乃是今时弊病,正应止之,端正风气,尊文教以安百姓,重法典以免造乱,岂能助长气焰,况且还这样教阿善。”
“好好,是我错啦。”荀谌亲手倒了一盏水,嬉皮笑脸的递给荀彧,“喝水,喝水。”
荀彧无奈看了他哥一眼,还是双手接过盏,“谢过阿兄。”
“不客气,不客气。”荀谌嘿嘿一笑。
“咚、咚、咚”
大门再次被敲响。
这一次的来人,头戴竹笠,身着袴褶,腰悬长剑,足下木屐,牵着一匹乌蹄踏雪,走进前庭,看上去也像个游侠打扮。
他将头上竹笠一扬,儒雅浅笑,“再见君家兄弟,依然兰枝玉树,使人眼前一明,神清气爽。”
“伯求先生!”荀彧连忙站起来,迎接上去。
“荀彧小郎君,又见面了。”何颙何伯求对他点头一笑,又对躬身施礼的荀谌点点头,低头看向荀柔,“小阿善又长高了,可还记得我?”
“何伯求先生。”荀柔深沉的点点头,他当然记得。
他就是对荀彧夸出,如宿命般“王佐之器”那位士族领袖。
一看到他,荀柔就回忆起那天,听见那句出口“君为王佐之器”时,从脊背到大脑再到头皮,宛如电流突然蹿过而发麻颤栗感。
仿佛他亲眼见证宿命契约的形成。
他的兄长,在三国诸侯中,选中了当时实力弱小、只是袁绍小弟的曹操,并始终相信他可以结束乱世烽烟,拯救黎民。
而最终强大起来,得到三分天下有二的曹操,却放弃了初心理想,最终走上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旧路,让荀彧终以忧薨。
王佐之器,王佐永远只是王佐,先有王,才有佐,如松萝以附乔木。
王不为王,秉忠贞而守谦退的王佐,除了让自己干净死去,还能如何?
“所以我并不是坏人,小阿善不必将你阿兄的袖子扯得这样紧啊。”何颙笑道。
荀柔一回神,连忙松开荀彧被他捏得皱巴巴的袖子,“对不起,阿兄。”
“无事,”荀彧温和摇头。
当年,到高阳里来访友的何颙,路上遇见荀彧,向他询问道路,见他气质容貌不凡,便与之交谈起来,他们在里中大榆树下对答,这一聊,聊到晚霞布满西天。
何颙回过神来,夸赞这个让他欣谈忘时的童子“王佐之器”。
此话传出后,年幼垂髫的荀彧,扬名州郡之间,让人们从此另眼相看。
而那天的故事,其实还有后一半。
去荀悦家投喂阿贤小朋友的荀柔,临近晚饭匆匆归家,正巧路过,听到了那句载入史册的“王佐之器”。
根本想都没来得及想,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冲动,荀柔冲上去,挡在荀彧和何颙之间。
“你是何人?”荀柔张开双臂,勇敢得像一个被教得很乖巧认真的小朋友,“大人教导,不能随意同外乡人说话。”
十里不同音,出生南阳的何颙,的确说得一口异乡方言。
“阿善!”荀彧被他突然出现一惊,连忙弯下腰,对何颙拱手长揖道歉,“舍弟年幼不知,何公气度高世,天下之望,还望勿同舍弟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