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科场捞人上岸(96)
顾悄闻言有些意外。
顾冶还是漕运总兵时,就已官至二品,弄个荫生送顾云斐进南国子监轻而易举。没这么干,就是想替他博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身。
果然这番擅作主张,激起顾云斐极强的抗逆心理。
他梗着脖子生气,“小舅舅,你没有权力安排我……”
“你还没资格同我说权力。”韦岑并不想与他多纠缠,怕说得越多,反倒叫少年看清心意。
可顾云斐还是努力挺直脊背,强忍着自尊心被伤害的羞怒,“外公答应过我,让我证明自己,你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这样否定我。”
顾悄不好插嘴别人家事,但也深以为然。
他不住点头,还以谴责的目光无声声讨这位极不负责的家长。
韦岑面色更冷。
说不上来是被外甥的不懂事激起怒意,还是被纨绔无法忽视的眸光瞧出火气,他一时情急竟撂下狠话,“若你真想证明自己,那么县考哪怕恰逢旧题,你也该老瓶新酒,而不是贪图现成的便利,终叫人有机可乘。”
骂完,他自己倒先一愣。
顾云斐一直是顾韦两家捧在手心长大的孩子。
早年江淮大水,他的双亲随顾冶出入救灾,不慎被江洪卷走,只留下这么个尚在襁褓的幼子。韦家只有一个女儿,爱屋及乌对顾云斐疼惜不已,从小带在膝前教养,也是到了年纪下场,才舍得送回休宁。
身为小舅舅,他更是从没说过顾云斐一句重话。
他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但顾云斐受伤的目光叫他坐立难安,他蹙眉瞪了眼顾悄,扔下一句,“向风,你要知道,你留在休宁是为了什么。”
“有些事,非要到戳破真相的时候,后悔就晚了。”
说完,他也不管顾云斐听懂没有,一甩袖子就去了外间。
夜色清冷,适合愤怒的小鸟平心静气。
只是一时间无人说话,森冷的气氛卷土重来,叫顾悄打了个抖。
他不得不厚着脸皮,拍了拍顾云斐肩膀,没话找话地安慰,“虽然你这人是有些讨厌,但才华还是有几分的。你舅舅说得也不错,你若是赶今年场闱,那就是鲜得掐得出水的少年进士,可若是逞那一口气,在休宁蹉跎三年,可就泯然众人矣了。”
“小三元考不考,最后不还是得大.三.元说得算?”见他神色松动,顾悄再接再厉,“英雄莫问出处,你若有这才学,当像尔祖尔父一样,为天地立命,为生民立心,为盛世开太平,而不是纠结这点小事,报国当趁早啊少年。”
哎,他可真是个合格的心灵导师,见不得小年轻走弯路。
顾云斐显然听进去了。
可他沉默半晌,突然撩起眼皮反问,“就你会骗人,若是真如你所言,你们家怎么都不去顶荫生?你怎么也还在这苦苦考府试?”
顾悄嘿嘿一笑,提刀一个猛扎,“那是因为我们家顺风顺水,也没人构陷耽误我考试的功夫啊……”
顾云斐:自取其辱,大意了……
灵堂烛火幽黄,替孱弱少年镀上一层暖光。
顾云斐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县试失利,于他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因为这场波折,才叫他认识了这样一位亦敌亦友的……知己。
“你说得有理,案首之约咱们没比成,那么我在江南贡院等你好了。”
顾云斐眉目间恢复了几丝神采,“亏我难过许久,原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与你一较高下了。”
顾劳斯闻言,讶异地挑眉。
感情这货伤心难过许多天,愁的不是蒙冤落榜,而是跟他赶不上同一趟?
咳,真是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关键是,顾劳斯可从没打算考乡试,少年,你的期待注定要落空了哦。
当然,他才不会好心告诉对方。族学这些天,顾云斐那恶劣地态度,罄竹难书。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少年战意满满,结果对手轮空时的气急败坏了!
门外,对顾悄误会颇深的韦岑,听着大外甥不切实际的邀约,有一丝心肌梗塞的痛。
这傻小子,情人眼里出文昌吗?究竟怎么想的,认为那打油诗都做不平整的纨绔,可以同他一道进江南贡院?
接着,他就听到纨绔别有用心的一句,“快去喊你小舅舅进来,小心在外头着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断袖小纨绔自打初见起,就各种投怀送抱,那放浪情态叫人不忍直视,现在又假意关心博他好感,蛊惑人心的手段当真了得!
顾·怕鬼·悄欲哭无泪:阁下戏也太多了,我真的只是觉得灵堂少点阳气。
*
出殡那日,是个好天。
顾影停小小的身体,稳稳托着母亲牌位,跟只红眼兔子似的,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
他紧紧扯着顾悄的袖摆,力气大得抓救命稻草一样。
顾劳斯只得硬着头皮,陪他一道。好在小家伙给力,除抓壮丁这一个地方有些无理取闹,其他诸事都遵从教导,不曾出错。
封穴时,顾影停依然紧紧拽着顾悄。
他们站在棺椁近处,远离人群,顾悄突然听到奶声奶气的一声,“小叔公,我知道娘亲不是意外死的。”
乍一听,顾悄头皮一麻。
宴饮归来,苏青青还没有同他说过“荐玉”之人是谁,可前后一联想,顾悄再笨也该猜到,甚至他也知道,梅昔之死同他娘脱不了干系。
但这事被无辜的顾影停知道,又不一样了。
顾劳斯脑子里,已经脑补出小娃娃卧薪尝胆替母报仇的三十集连续剧。
没想到,顾影停下一句却是,“她和赵脑板说话,我听到了,但是不敢告诉你。她做了坏事,还……想害死你。可是,她知道错了,她是故意摔的,所以你能不能原酿她?”
“也……原酿我。”
这话信息量太大,顾悄一时不敢判断,他说得是真是假。
毕竟他的母亲梅昔,太擅伪装。整个族里谁提起,不赞一声温柔贤淑、柔弱善良?连苏青青那样的老江湖,都被她表象迷惑,与她做了数年忘年交,直至引狼入室。
这样的母亲言传身教带出来的,大概率不会是个纯粹的小天真。
但他也不能以此臆断,去恶意揣测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
“我想,她应该不需要我的原谅。”于是他摸了摸小家伙的头,“以后你就懂了,大人们看一件事、一个人,不是只分好坏、对错,还分立场。”
“立场?”顾影停似乎没想到顾悄会是这样的回答。
“是的,立场。”顾悄拍了怕他,“这个说起来可就深奥啦,你要好好念书,把四书五经都读完,到时候再来与我讨论立场和原谅,好不好?”
小豆丁吸了把鼻涕,似懂非懂点点头。
“准太爷爷说,以后我要跟你们一起生活。”
“那你愿意吗?”
顾影停垂下长睫,想了很久,才点点头,“愿意。”
他默默道,我想快点懂得阿娘的立场,帮她做完她真正想做的事。
他稚嫩的掌心,还残留着阿娘的温度,他记着阿娘最后的嘱托。
“念奴,阿娘和爹爹都走岔了路,你一定不能再错。”
手掌交握处,少年微凉的温度跟阿娘全然不同,不暖,却很温柔。
顾影停不知道阿娘说的路是什么,但跟着这个人,肯定不会错。
梅昔最终没有葬进族墓,她同夫君一起,长眠在休宁不远一处阳坡。
这事很快就呈在了大宁最高统治者的案头。
神宗古稀之龄,老而弥坚,戎马半生令他丝毫不显老态。
明黄朝服下依稀可见魁梧身形,凌乱皱纹刻印出一张庄严阴厉的脸,灰白胡须修剪得整齐,遮住薄削无情的唇角,一双皇家少见的狭长倒三角眼,越老越显出十分的天威难测。
徐乔战战兢兢,揣摩着圣上意图,“顾家表面遵从陛下圣意,与当年乱党遗孤划清界限,但实际阳奉阴违,如此厚葬,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