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科场捞人上岸(190)
谢昭垂首,折子所参,赫然就是他在休宁的作为。
从关庙初遇,到收治赠药,再到假凤虚凰,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历历在册。
也难怪神宗以为,叫他罪己,是为顾氏行方便。
他轻轻笑了笑,尔后俯身请罪。
“陛下明鉴,罪己之谏,臣意不在愍王云鹤。
陛下拳拳爱子,为保储君,不惜放任党争以制衡朝中。
但也因此埋下诸多祸端。
如今雪患未平,顾总督仓促进京,又牵扯出江南仓廪失窃案。
其中内情陛下清楚,一旦查实,民怨堆积,恐直指皇权。
破解之法虽有,却不在一朝一夕。
何况钦天监又报,江、河水患恐要再起,若不趁早平息此间事,接下来又该如何应对?”
神宗眉峰紧锁,却没出言打断。
“臣以为,陛下既为太子谋深远,不如再推他一把。
这时罪己,以缓民怨,再令太子平患安民,如此功绩,想来无论朝野,再无人能撼动明孝储位。”
虽言朝野,但君臣二人心照不宣,指的就是愍王的残存势力。
一为昭郡王,一为顾家藏下的遗孤。
见神宗神色松动,谢昭才缓缓将替嫁一事道来。
“臣有顽疾,对男女之事素来无感。是以而立之年,茕茕孑立。”
说起如此隐密,谢大人依旧一脸坦荡。
“此次南下,本是奉命以婚事掣肘顾氏,一来顺藤摸瓜彻查云氏,二来也防老臣作乱纷争再起。”
“只是不想,臣却对那遗孤起了强占之心。”
谢昭借此恭谨交出北司印信。
“臣既知此事瞒不过陛下,也曾挣扎数久,终是不敌一己私欲。所幸此次南下,臣不辱使命,替陛下寻到毒源,也算对陛下数年荣宠有个交代。”
龙案后,神宗眯了眯眼。
他对青年有多倚重,近些年就掺有多少忌惮。
因为青年一如苦行僧侣,他看不到青年的欲望。
无欲则刚。无欲,意味着青年没有弱点,牢不可破。
神宗甚至认真考虑过,若太子压制不住这人,待他大限,便只能令青年一同陪葬。
可这时青年却主动交出弱点。
如此坦荡,承认那遗孤便是他所思所求。
阴戾老人压低眉眼,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这般巧合,他根本不信。
凛冽君威,谢昭如何感受不出?
可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他在神宗身边数年,早已摸清这位脾性。
君王最忌,便是被臣下猜透心思。
多疑如神宗,此时定然在揣度,谢昭耽于情欲是假,借遗孤打消他猜忌是真。
如此,便是将真相摆到他跟前,他也不会信了。
这一出反激之法,既叫谢昭能名正言顺与顾悄在一起,又能令神宗放下猜忌,不相他是真要同顾悄在一起。
真真假假中,反倒摘出他一颗真心。
谢顾有私这一参,不攻自破。神宗只会猜忌谢家或许另有图谋,却不会轻易将他与顾家列作同党。
将顾悄边缘为一个筹码,反倒是保全他最有效的办法。
“此次南直之行,是臣有负圣恩。”
面对神宗忌惮,他不疾不徐,亦有应对。
“十年前,陛下曾问过臣一个问题。”
神宗稍一思索,便知所指。
那时太子尚未毒发,他杀戮半生,正打算励精图治。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可当他读罢前朝沉浮,却只看到一条绝路。
他放下书卷,与前来述职的新晋御史闲谈。
“自秦以来,王朝国祚,大抵百年而衰,鼎盛如汉唐,不过绵延两百余年。有宋一朝,屈辱议和,偏安江南,也才苟延三百二十年,短如秦、隋,更是迅如流星,稍纵即逝。
朕观各朝,亡国皆因君王残暴、吏治黑暗,民失其地、赋税繁重。
可既然我知,秦皇汉武,太宗高祖又如何不知?
可并无哪位圣君能得解法。
如此想来,我大宁建朝七十八载,即便我励精图治,亦不知能传几代又多少年?”
这个问题,问到历史学博士头上,也算是术业有专攻了。
当年谢昭不能答,现下他倒是可以试着答一答。
于是,谢大人难得充了一回神棍。
“今时今日,臣依然不能答陛下问,但臣愿倾尽全力,佐陛下再保大宁两百年江山稳固,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这个诱惑太大了。
大到神宗愿意赌一把,也大到他无心细品其中的言语陷阱。
大宁江山,可以是明孝的,也可以是……顾情的。
听完这场高端忽悠局,顾劳斯顿觉自己弱爆了。
他除了竖着拇指喊666,再找不出一个词形容此刻的心情。
原来他还在忽悠小孩子念书的时候,这位大佬已经忽悠起老皇帝治国理政了……
所以网传的什么谢大人卸了武职从文,不过是网传。
真实的谢大人,依然手握重权,只是暂时从良,不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转而搞民生促发展。
这倒是与他,不谋而合。
但他又有些同情他那假二伯。
指不定老皇帝还在自得,谢昭再有神异,不还得想着法子博他信任讨生计。
却不知谢大人,缅北诈骗集团遇着他,都要叫声祖爷爷。
“你诈骗就诈骗,但专骗老年人,真不讲武德。”顾劳斯义正言辞批评。
“悄悄说得对。”
谢昭从善如流,“下次换个年轻的骗。”
嗯,不骗别人,以后只骗你。
顾劳斯不知谢大人主意已经打到了他头上,犹在沾沾自喜。
“好可怜的老皇帝。”他顿时腰不酸腿不疼裙子不漏风了,站起来扯住谢大人的手,“所以监考是不存在的,你到福建究竟是干什么?”
谢大人无奈坦白,“重组前朝末年闽中的远洋船队,到东南亚走私红薯。”
顾劳斯:???大哥,你玩得果然比一般人要高级。
第120章
“史上红薯传入中国, 有史可载是在明万历年间。
远洋商船将红薯从南美带到菲律宾,菲律宾视作国宝,严加保护, 不许外流。
闽中海商陈氏看中其味美饱腹且高产, 这才偷偷引种回来。”
“嗯嗯。”谢部长的文史小讲堂开课了。
顾劳斯十分捧场, 点头如捣蒜, “难怪你逮着汪三就是一通旁敲侧击。”
汪氏闽中一支, 前朝也是大海商。
不论是船舶建造技术,还是航海路线探索,都属当世领先水平。
据说, 海商海盗不分家。
汪氏与盘踞在东南沿海的几大海盗家族, 都有良好交情。
可惜本朝禁海, 汪氏这才转向内陆买卖。
“果真瞒不过你。”
谢昭也不藏私, “我便是想借汪氏资源,出这一趟洋差。”
哦豁, 公办出国。
但顾劳斯一点都不羡慕。
这趟有多危险,看大宁禁海令有多严苛便能猜测一二。
“然后呢?找红薯跟你忽悠老皇帝有什么关系?”
谢昭牵起小迷弟,一同在幽深的青石巷中漫步。
“历史学中有一分支, 专做统计。
我曾看过一篇文章,统计了公元1000-2000年这一区间,有信史可查的旱、涝、蝗次数。水患平均三年一次,旱蝗向来并发,至元末明初小冰河时期, 大旱从四年一次,加剧为不足两年一次。
大宁虽国号有别, 但与明朝甚是相类。
大历六年我来到这里,三十年间, 亲眼目睹的洪涝、大旱便有二十余起。
九年前后,黄河夺淮入海,豫皖苏鲁多处洪峰天泄,城中百姓并十万河工十不存一。
又后四年,山河、京畿四省,陕宁一带连年干旱,黄河枯竭,行人可涉,六月蝗起,庶民大饥,以至于生人易子而食,亲属割肉续命。
此等炼狱,隔年而至,不胜枚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