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科场捞人上岸(129)
按惯例,院试前上头下派的学官,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那就是观风。
考前几日,学官需要通过宴集、诗会、文会等方式,对当地学风和考生水平做一个摸底。
无论有资格参加本次院试的童生,还是没有资格参加院试的学子,或者县府学里的秀才,都能在学官跟前一展经纶。
令顾悄意外的是,今年观风,苏训临时起意,突然定下不惑楼,美其名曰从简轻省,刚好以不惑楼开业所谓的“辩论赛”,一窥徽州府文治。
顾劳斯托腮:总觉得这事,不像是天上掉馅饼,更像是天降横祸。
第093章 (二合一)
“呵, 不惑楼?”
苏训开口,就是来者不善,“训以为, 吴知府素来务实, 到这穷山恶水之地必定有所建树, 没成想到头来, 你跟段汴梁一样, 哗众取宠,尽会玩这些沽名钓誉的手段。”
张扬恣肆的青年半点不留情面,一句话就给吴书记扣了顶华而不实的帽子。
吴遇正在二楼抻着胡子笑看自己打下的江山, 听得这一通奚落, 再一看苏训和他身后的李长青, 老脸立马黑了。
人群里也不知哪个显眼包, 不合时宜吼了一声,“嘿, 兄弟们,剃头佬来了!”
苏训面色一冷,循着声源望去。只是人头攒动, 他一时也找不准发作对象。
吴遇假惺惺呵斥,“这是哪个县的学生,张口如此粗鄙?读书人最应知晓:‘难写之境,虽在目前,不尽之意, 立于言外’,如此话都说不囫囵, 谈什么应试?且回去再念一年罢。”
这便是现场拍板,取消了他院试的参赛资格。
人群默了一瞬, 显眼包更是一缩头,分分钟苟于人后,再不敢露头。
原疏暗暗扯了扯黄五袖子,“果然越大的官跟前,越要慎言,可怜那位兄台,不就瞎说了一句大实话……”
“啧,你这棒槌,半点眼力见没有。”黄五不耐烦地扯回袖子,“看不出来吴大人是在保那书生吗?苏训可是谢大人一手调.教出来的,那位是个笑面阎王,惯会拿人性命,这位是个笑面虎,惯会拿人半条性命,叫你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透,栽他手里,老遭罪了。”
“失……失敬了。”原疏无声咽了口唾沫。
傻修狗不由想起休宁不惑楼里那场不见血的杀戮。
谢昭从没当他面杀过人,但谢长林活生生一个世家子,无缘无故无了,祁门谢却连一个屁都不敢放,细想之下,不寒而栗。
而能跟阎王摆在一起比较的苏训,必然也是毒蛇猛兽!
不止原疏,连顾影朝、朱庭樟几人,初生牛犊般干净懵懂的眸子里,闻言也都带上一丝警惕和防备。
黄五对这份恐吓的附加效果很是满意。
离开休宁,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就不知顾家这乌合少年团,到了终了,还能剩下几个。
被按头派来替纨绔保驾护航,他原本十二万分不乐意,哪知才两个月,不用李玉监督,也不用顾二威胁,他就不自觉开始替这小团体忧心了。
就邪门到没法说。
反倒小病秧子本秧,对着这规格极高、阵容极豪华、火药味极强的踢馆,不仅不慌,还有心思伸长脖子看戏。
黄妈妈盯着他黢黑的后脑勺,深沉地叹了口气。
楼下,苏训第一个下马威丢空,紧跟着第二波突袭。
他抬眉玩味地拱火,“听说吴大人捧这不惑楼,打着辩论赛的新旗号,其实玩的是诡辩清谈、倒行逆施?”
吴遇冷脸。
在大宁,清谈可不是什么值得攀附的雅事。
魏晋之际,清谈成风。
老祖宗们玩的初始版辩论赛,由主客二人对阵,主方亮出观点,客方驳斥质疑,一群人围观吃瓜。
有当时文坛顶流加持,清谈蔚然成风,上至皇帝大臣,下至草莽处士,都爱上抬杠。
如王弼这样的头部杠精,甚至嗨到一人主客兼任,自己跟自己干嘴仗,还干得津津有味。
只是,彼时的清谈者们多避世。
他们手持拂尘、不理俗务,辩的是玄学,论的是虚无之道,以至于统治阶层全然不顾民生疾苦、家国命运。
这等做法与儒家入世愿景相悖,自然为后世明君所厌弃。
可这股流风吹到大历年间,却成为不愿投诚神宗的文臣们心下的桃花源。
以云鹤为首的旧臣,政治上无处施展才华,抱负也无处伸张,便转而投入学术,渐渐耽溺于论心、论理、论良知,以此作为无声的抗议。
神宗自然不会放任文人抱团。
他打出“清谈坏礼,中原倾覆”的旗号,举国肃清清谈之风,更是以“礼教陵夷,邪说横流,邪淫日炽,祸乱天下不可胜言”为由,趁机翦除先帝并愍王党羽。
苏训一张口就将“辩论赛”打成清谈,起的明晃晃是杀心,这恶意未免太过尖锐了一些。
吴书记渗出一后背白毛汗,默念一句“富贵险中求”,缓缓扯开一抹笑,“苏大人真会说笑,一群乡野学子,四书都没念明白,哪敢说清谈?”
“早先段知府定下的规矩过于严苛,以至于徽州府学子们比之他处,最是呆板,不会变通,”汪铭出列拱手帮衬道,“吴大人费心思起这不惑楼,也是谨遵《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的治学之道,以灵活些的方式,叫学生们学而有思,将不解之处拿出来探讨一二,可不敢有别的意思。”
小子们看不懂其中杀机,只当是长官们你来我往,打着官太极。
不消一会儿,刚刚才因吴遇发飙冷掉的气氛又热了起来。
“是吗?”苏训并不纠缠,只饶有兴趣问道,“所以,今日辩题为何?”
吴遇上前一步,“辩的正是前些时日府试的一道策论,问徽州连年完成不了课税定额,该何如破解,那日临场换题,下官略感遗憾,便拿了案首的答卷‘以商税之有余应农税之不足’为题,叫他们再辩上一辩。”
被cue的顾劳斯又是一跪,膝盖生疼。
他怒视吴书记,原本的辩题明明不是这个!
一肚子坏水的吴书记清咳一声,低声耳语,“小师弟,你这卷子十分对他胃口,关键时刻,你可要帮着点师兄。”
what???顾悄瞪大双眼,借文拍马,简直无了个大耻!
吴书记撇开眼,装作看不见。
自打他到任后高调寻师,朝廷上下都将他视作顾准亲信。
要找顾准麻烦,等价换算也可先找他麻烦。
他这马前卒,当得那叫一个苦!
县试舞弊拉顾云斐下水,府试泄题坑害原疏,看似都不干他的事,可最后倒霉的,首当其冲就是他。
两起案子,火都往李长青身上烧。
若没有顾家一连串的应对,真叫吴遇以舞弊之名锤死这位太子蒙师,案子传至皇城,叫护子心切的神宗怎么看他?
一个李长青的死,竟是连环计。幕后黑手借苏训之手挑起事端,借吴遇之手杀人灭口,又借神宗之力除掉吴遇和背后的顾氏。
一通操作下来,顾氏、太子党、神宗三方狗咬狗各有死伤,幕后黑手却全身而退,这般神不知鬼不觉诛杀异己,属实令人胆寒!
当务之急,是要扯出幕后那只看不见的手。
神宗那边,自有谢昭带着一箪画像回京复命。
太子这边,关键就是搞定这位被人当了刀子还十分敬业的苏训。
吴遇瞅着苏大人杀气腾腾一心搞事的模样,深沉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不听劝,就很难办。
“这辩题,你倒是出的奸猾。”苏训果然气笑。
他上到二楼,请着背景板李长青入主座,一双眼掠过角落里狗狗祟祟的顾劳斯,“这主客双方,可都是今年新童生?”
“正是。”汪铭谨慎回禀,“今日集会,也是一并替新童生庆功。以学辩代替诗赋,就是勉励诸学子,苟日新,日日新,涤旧污以自新,才是读书的正途。”
这马屁拍得顾悄牙酸,但不可否认,简直说到了喜新喜变的苏训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