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科场捞人上岸(214)
“顾大人亦要保重。”韦大人亦还一礼。
他思量片刻,斟酌开口,“湖广、江西两省祸首虽已伏诛,但仍有一笔烂账须得清算。
不说被侵吞的漕粮,单是工部历年下拨的治水款项,如此巨资去了哪里,就已成迷。
老夫听闻,陛下虽令户部尚书方徵音亲赴两省查账,但此案干系政本,牵连甚广,他到底对朝臣起了疑心,意欲另起大人一同会查,互相牵制。
你可要劳心了。”
老大人点到即止。
这朝臣是谁,无须明言。
船上,船公看了眼日头,大喊着“开船”。
韦大人再看一眼旧人,自嘲道,“真是老来话多,是时候走了。”
与老伙计擦身而过时,他放缓步子,耳语一行。
“我等旧臣,虽年老力衰,却也肯将万字平戎策,留待江山故主归。
老夫等着你消息。”
顾准不着痕迹让了一步,笑道,“江上风大,仔细你这把老骨头。”
长辈叙完,韦岑才上前一一拜别。
他扶着老父上船,大约别情使然,临行前忍不住回首。
“顾琰之,向风年少,日后科场若是遇着,还望关照一二。”
一直被他视作洪水猛兽的顾劳斯,差点没翻出一个白眼来。
自休宁初见,韦岑对他就一直成见颇深。
后来更是疑心暗鬼,总怀疑他有意带歪顾云斐。
怎么,这会儿未成年防沉迷系统终于舍得下线了啊?
他面上不爽,直白坦荡,叫韦岑想自欺欺人都难。
其实早在金陵时候,韦岑就已明白,顾家这位,根本不是什么神女娈童。
之所以吸引族人同伴争相追随,靠的也不是家世样貌,而是赤忱鲜活的个性。
他是一缕晨光。
而趋光,正是芸芸众生的本能。
此前是他先入为主了。
芥蒂既生,二人当然再难熟络。
以至于再次共事,治水以外他想同他说些闲话,都无从张口。
但如今天这般没话找话还是头一遭。
旁人或许不曾察觉,他自己却懂内心的无措与尴尬。
好在船已行远。
江风猎猎,徒然解了他满腔落寞。
离别总是容易叫人情绪低落。
顾劳斯眺望大江,看船到天际化作孤帆一撇,不由想起宁云。
他留在这里,还有一点私心,想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便宜兄长乘风归来。
他们还没来得及拜把子呢。
当然,他也有一笔账等着他回来清算。
这人极其过分,走就走,硬把太子印强塞给他,算个什么事?
“咚——咚——”
某个清晨,万佛寺早课的钟声悠扬回荡。
顾劳斯打着呵欠推开门,就看到从来与宁云形影不离的明孝卫指挥使,直挺挺跪在门前。
他双手高举,托着那枚十分烫手的印章,“请公子收下。”
顾劳斯气得两眼一黑。
正三品跪他这个小秀才,这不是妥妥夭他阳寿嘛!
奈何指挥使难缠,不收就不起来。
关键是,收了……指挥使也赖着不走。
问,铁面无私的指挥使就一句话。
“太子铁令,命下官一应琐事,悉听公子调遣。”
好家伙,这样一来,他就集齐了锦衣卫、明孝卫和先太子留下的鹰扬卫。
这安保水平,大宁再找不出第二个。
连带太子印一起抛来的,还有泰王这个大麻烦。
他这位便宜“皇叔公”,太子在时还能压一压。
太子一失踪,万佛塔都压不住他一身妖气。
作妖的妖。
今天带着一群明孝卫美其名曰去大殿礼佛,惊得寺内僧众木鱼都敲快了几个拍子,念经的老和尚跟不上节奏,现场厥过去几个。
收拾残局打急救的,是指挥使大人。
明天带着一群明孝卫冠冕堂皇去视察灾情,瞧见圩堤内未排干水的淤田,硬是指挥着方徵言下场去给他摸泥鳅。
承受方大人乌压压怨念的,是指挥使大人。
哪天又兴起,听闻宋朝曾在此处设同安监专铸铜钱,遂又贴出告示,令坊间凡私藏古币或铸方者,献上即有厚赏。
这赏哪里出,自然还是指挥使大人。
几经磨难后,这位元姓指挥使大人,终于决定不做冤大头。
他卷吧卷吧一屋子不知所云的各式通宝,和越来越厚的报销发票,心一狠牙一咬,另找个冤大头接盘去。
顾·冤大头·悄皱眉看着古钱,外加那一摞不知哪里混进来的铸币方子,内心升起一丝丝不好的预感。
八月底,朝廷上下拍马的折子雪花似的飞向通政司。
折子里大赞特赞,南方动乱平息,朝廷不费一兵一卒,是上天眷顾,是真龙护佑,是陛下功宣四海、化被八区。
一通溢美之词,舔得甚是不要脸。
给才罪完己、面上无光的神宗大大挽了一尊。
神宗龙心大悦,这么光辉灿烂值得纪念的时刻,怎么能不搞点仪式感?
恰巧此时,户部尚书方徵音进言,称户部已经寻到白币铸造之法,可借此机会发行,以彰圣治。
“圣治”二字那可是实实在在挠到了神宗痒处。
他即位三十六年,一大憾事便是没有自己年号的钱币。
太·祖治国,一切从简,怎么便宜怎么来。
当时积贫积弱,百废待兴,哪里都穷,铸币需大量生铜矿,大宁一时也掏不出来。
但新朝用前朝旧币又实在磕碜,不成样子。
所以,太·祖祭出两轮大招。
第一式,全面禁止前朝旧币流通。
手头尚有余币的,也不作废,可到官府等额兑换新币。
只是,政府要先赊几天账:)
靠着这一批回收的旧钱废物利用,太·祖铸造了本朝第一批大宁通宝。
原先钱币大多叫元宝,太·祖嫌弃同鞑靼国号撞衫,一律改称通宝。
第二式,铁着头再度推行纸币。
前朝已有王莽一个铁头,七改八改币制,愣是改到亡国,智囊团提出这一招时,血的教训叫太·祖犹豫许久。
但贫困最终叫他不得不低头。
为了节约政·治成本,他不仅全面禁止金银作为货币流通,还限制了铜币发行量。
做足了万全准备,太·祖总算推出他的大宁宝钞,并强制民间使用。
只可惜,同王莽一样,太·祖手里也缺一本《经济学原理》,没有勘破王莽币改失败的真谛。
货币价值,从来不由政府指定。
金属之所以能作为货币稳定流通,是因为它本身就有价值,是大家约定俗成的硬通货。
而大宁宝钞的发行,既没有考虑社会真实的货币需要量,也没有设置准备金以应付兑换,将“纸”与“价值”画上等号。
结果显而易见,宝钞发行不久,老百姓就发现被驴。
原本家财万贯的某富商,积极相应朝廷号召,将身家悉数兑成宝钞,可最后发现,宝钞就是一叠纸,当隔壁左右张老板、李老板、王老板都只认金银铜币的时候,他就傻眼了。
一夜之间,一贫如洗,不外如是。
至于张老板、李老板、王老板为什么不认宝钞?
自然因为他们生意做得大。
到小倭国走私时用纸币,鬼子大骂:你们中国人,大大的坏!
不止对外贸易不吃这几张纸,就周边倒货,也不好使。
偏远些的寨子、山头,“三宣六慰”百夷土司的少数民族兄弟们,也大翻白眼:中原人已经潦倒成这样,拿着几张纸就出来招摇撞骗了?
渐渐大家宁肯冒险私用金银,也不待见宝钞。
咳咳咳,总而言之,造币此事,太·祖在时就宣告破产。
可他并没死心,仍令后世子孙务必继续狠撞南墙,直到撞通。
神宗不傻,看穿了此路不通。
他一直想在钱币上做文章,一来是想证明他比他老子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