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科场捞人上岸(299)
忆开元,念弘景,同时沉默着表达对当朝的不满。
他是真想知道,他苦心经营三十七年,到底哪里比不过兄长那短短三年。
可惜纵使牛犊,也知怕虎。
敢直言不讳的简直凤毛麟角。
他暗叹一声,示意下一卷。
窥了眼殿上,苏训接着拆第二卷。
这位更令他意外。
黄炜秋。
短短一年,昔日不学无术的皇商,一朝摇身成新科进士。
这跨度,岂止惊异,还有些惊悚。
他自入皇城起,一直在苏侯偏院读书,甚是低调。
不曾与京中旧识联络,是以这下出场,列班的大臣里,传出几声抽气。
实在是变化太大了。
只听说科考班能让榆木开窍,没听说过这班还能叫癞蛤ma换头啊。
连神宗见到他都愣了一下。
早年皇商每每年末朝献,宴上他对黄家那个肥胖丑陋得出奇的嫡子,有些印象。
“可是金陵黄家嫡子?”
“回陛下,正是。”
说不紧张是假的。
黄家通敌叛国的罪是坐实了。
虽说他急智,及时破财消灾与那些个蠢货撇清了关系。
可谁也拿不住皇帝他算不算旧账。
通敌诛九族不是什么新鲜事。
何况当时力排众议轻判的太子已作古,谁知道老皇帝这会儿还认不认账?
好在皇帝还是认的。
他淡淡应了句,“明孝当初留你一命,你当知感恩知报,今后要谨记先太子仁义,为大宁鞠躬尽瘁。”
“学生受教。”
黄五心中一松,以为面圣环节结束。
哪知老皇帝招了招手,竟对他卷子感起兴趣。
苏训会意,忙将手中答卷呈上。
黄五跪在殿中,冷汗唰一下就流了下来。
千字文章,皇帝却翻得尤为细致。
他不紧不慢,黄五却犹如被串了签子架在火上炙烤。
他不住回想,作答时一心念着抢状元,有没有写下什么不当言辞。
可不论想几遍,都没有啊。
他惯爱剑走偏锋。
这题不好答,他便干脆抛开本朝不谈,只从一个“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讲起,将顾悄课上理出的历代帝王简介彻头彻尾过了一遍,专挑开国前两位皇帝归类。
这位精明商人,用统计学的科学数据,揭开了一个真理。
凡二代皇帝要不暴戾短命,要不继位之路极其坎坷,究其原因,群虎环伺,权力难以集中,是以新帝若不以武摄人、怀柔治世,大都江山撑不过两代就要易主。
神宗阅过,龙心大悦。
他自行带入:说高宗接不住江山,不就是变相承认他替他大哥守住了江山?
退一万步,他替大哥斩杀云门外戚权臣,瓦解周氏王朝旧势,平定卷土重来的蒙古铁蹄,怎么不能算于大宁有功呢?
“呵,你文思倒是新奇。”
良久后,神宗放下答题卡,“只是对策部分,你所提公共服务与社会保障措施,设想过于不经,便是再用上百年,恐朝廷财力也无法支撑。”
黄五小心翼翼答话。
“回禀陛下,学生以为只需十年。
最为耗费钱财的义务教育一事,太祖已经打下基础。
至于医疗、养老,这些有进有出,如何推行,臣算了一笔细账。”
说到兴奋处,他径自从胸口掏出一面金算盘。
啪啦啪啦敲敲打打起来。
嘴里时不时蹦出几句陌生名词。
什么养老保险、周转池,什么医疗报销,基础卫生防疫和医馆建设……
最终,他算盘一收,得出结论。
只要每年用于以上及基础设施建设的投资,不低于国家财政的1/3,就能进入良性循环。
好的生产关系必定带动生产力的飞跃。
人有劲儿了,何愁无米无盐无铁?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岂会捉襟见肘?
好像挺有道理的。
神宗被他算盘珠子崩得头晕,挥挥手示意苏训拆下一卷。
见过言辞犀利的,见过天马行空的,再看原疏这投机取巧的,神宗兴致缺缺。
好在他也没提要换人。
按照惯例,他要在三人中点出状元、榜眼和探花。
通常文采最胜的点状元,长得最俊的点探花。
但往届甚好区分的,这科却有些难办。
实在是一水儿青年才俊,个个都赏心悦目。
如潘安宋玉,难分伯仲。
三份卷子,同出一个师父师祖,文采立意也都甚是相类。
尤其前两份,各有千秋,实难选择。
神宗故作为难。
“门生如此神秀,倒是叫朕这个座师为难了。”
一听这话,满朝文武齐齐跪下,山呼“社稷之福,恭喜陛下。”
一群新进士也跟着跪。
拜完,文官班列中一生面孔突然道。
“臣听闻,不久前京城新开了一间不惑楼,楼中挂了个大宁科考的牌子,专教举业应对。若臣没记错,今科一甲三位,好似都是不惑楼学生。想来同出一门,陛下也不必拘泥谁先谁后。”
原来鸿门宴在这里等着!
三人闻言,心中一个咯噔。
冷汗瞬间自额间滑下。
“哦?”神宗似是很感兴趣。
“竟有夫子如此神异?你三人速速道来,师从何处?”
三人脸色煞白,只维持叩首姿势,久久不敢言语。
那文臣好整以暇,逗猫似的继续进言。
“想来几位头一次面圣,一时语塞应答不及也是有的。不过大宁科考所收学生甚众,殿上应不止一甲这三位,不如陛下将他们都召出来问问?”
神宗会意,以指轻扣龙椅扶手。
“且都站出来吧,让朕瞧瞧。”
这不站不知道,一站吓一跳。
乌泱泱三百人里,七七八八分出五六十人。
饶是神宗早有准备,也冷了神色。
往昔云鹤那老不死的,以文坛领袖号令天下读书人与他作对的郁气似乎卷土重来。
神宗蓦地捏紧扶手。
微黄厚重的甲盖划过紫檀木,刮下一线金漆,发出微弱一声锐响。
声音不大,却足以叫近旁侍候的留仁心中一紧。
上一次,这龙椅掉漆,神宗用了二十年找补,这一次,又不知要如何……
那挑事的文官这时也惊呼一声。
“陛下,这夫子的学生,一科殿试竟能占下两成,可不简单,恐怕云鹤在世,也教不出这等成绩吧?”
云鹤二字一出,满朝文武哐哐哐跪了满地。
他们默默达成一个共识:神宗这是要二轮大清算啊!
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李詹事不知,这夫子正是云鹤后人。”
殿外一道声音由远及近,不是别人,正是牢里蹲了数日的方徵音方尚书。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后生。
同僚跪趴着,从咯吱窝缝里后视,额,不是官身,不大认得。
那后生也胆大,行过礼见过皇帝,开口便清斥。
“一群逆党,也敢站在此处?”
逆党二字,叫文官们愈发压低了头颅。
顾家小子乃愍王遗孤,这事泰王葬礼上皇帝已过明路。既已过明路,便是皇帝放下他云氏后裔之事。
这时候,究竟是谁这般没有眼力见,非得旧事重提?
他们这些人,往上数一数,哪个能彻底同云鹤撇清关系?
就算不是徒子徒孙、座师门生,可天下社学、蒙学、府县官学,哪个不是在他手上修缮重建的?
开国之初,贫民出身的太祖一穷二白,治下所有地方文武学宫建馆开课,办学资费都是这位老先生四处化缘,一笔笔筹措来的。
说天下读书人都是他半个学生,一点不夸张。
他还以私人名义,参加过数次黄淮江水患赈济、疫病救治。
朝堂上也极力在太祖刀下抢人。
在场仕宦,亲族乃至本人,不少都受过他恩滋。
可惜风云变幻,如今再提云鹤,他们除了闭嘴,什么都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