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科场捞人上岸(284)
“不是?高守朴,莫要自欺欺人。
是你将官袍生生穿成血衣。”
秦昀淡漠道,“若定要流血千里,才能换回你良知,那今日长街谁也不会退却!可高尚书,血透青石当真是你想见吗?你当真要做那样的官吗?”
高勤举目四望,众人皆如老妪。
额头鲜血淙淙,满眼视死如归。
那一刹那,对生死的敬畏,终于越过对神宗的畏惧。
他佝偻着放平老妪未冷的尸身,嘶哑开口。
“便如二位大人所言,即日起三堂会审柳巍案。”
挤在人群里的顾劳斯,垂眼盯着雪地上佝偻的尸身,目露哀戚。
拿命换公道,这已是第二起。
他还记得这个老妪。
不惑楼开业起,她便日日到楼点卯。
老人衣衫褴褛,每日来只请楼中夫子教习几个字。
她甚至不会贪楼中笔墨便利,学了就领一碗热水,到楼外空地,用枯瘦指尖沾着渐渐冷去的水,不厌其烦一遍遍练习。
不惑楼开了许多,免费教习文字的噱头,招来的贱籍乞儿更不知凡几。
顾劳斯不曾多想,见到也只嘱咐伙计为他们多添几个白面馒头。
殊不知,老人数日所学,竟成今日绝笔。
顾悄甚至不能想象,人群里还有多少人同她一样,目不识丁,却坚持要亲手血书,替亡魂告不屈。
神宗治下,当真人为蝼蚁,命如草芥。
三司铁血,正主虽锁院出不来,不影响查办相关人等。
在方家推波助澜下,柳巍家眷、门客、亲信一一到案,很快湖广、云南、广西、四川四省案情就审理清楚。
过程并不复杂,手段甚至算得上拙劣。
就因为手握重权,便可祸害一方,为所欲为。
地方官吏阿谀,监察御史位卑,乡试竟成柳巍的一言堂。
主试期间,诸多优秀答卷皆被昧下。
为了叫这些人甘愿替他做幕后,他不惜网罗罪名,屈打成招。
不过十日,柳开不抵刑讯,命悬一线,柳夫人最先扛不住,悉数招供。
京师别院里关押的三十多名书生,也终于得见天日。
年光一弹指,世事几浮沤。
故国但青嶂,羁臣已白头。
他们伤的伤,残的残,泰半受尽折辱,甚至烙上奴印,莫不万念俱灰。
强撑着一口气,只为看报应不爽。
当然,也有吃不了苦,最终屈服沦为走狗的。
轮椅青年便是其中一个。
众人提及,莫不齿寒唾弃。
却不知乔宇困守内院,几乎快要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膝行着,手脚并用,爬上内院振风楼最高处。
寒风呼啸中,他竭力抬高上身眺望远方,终于确定——事成了。
而振风楼里,柳巍无知无觉,甚至还兀自猖狂。
他睚眦必报,会试虽有收敛,却也不把区区安庆几只蝼蚁放在眼里。
内外院界限分明,却不妨碍他找外间几方学子麻烦。
一日三餐,另加出题,内外院交接四次,次次他都递条子出去,招呼外帘关照某人。
乔宇冷眼旁观,多是曾与他有旧怨的。
青年冷笑,原来畜生也懂心虚害怕?
会试三场,连带阅卷,前后不过半月时间。
与柳家别院暗无天日的一年,与柳巍身边蛰伏苟活的九年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可乔宇却觉尤为漫长。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得知真相那一刻柳巍的精彩脸色了。
从云端跌至泥淖,还是被他踩在脚底的人亲手扯下。
他真的很想问:尚书,您还满意吗?
这二十天,度日如年的还有神宗。
四省乡试案,审理顺利,但南直方白鹿一案,却出了诸多岔子。
原本方家拿出顾影偬送来的图册,与漕运顾总督搜查到的航海图恰好合辙,一举锤实兵部尚书通敌罪行。
南直案亦有新反转。
方家找人代笔是有错处,可柳巍令人绑了方白鹿构陷同僚,也是没跑。
如此数罪并罚,柳尚书一个头都不太够砍。
约摸神宗得凌迟他泄愤。
可汪惊蛰执拗,报仇不算,执意拿出神宗密旨残页,要替汪纯翻案。
好容易找回一丝良心的高勤,一见“截秦灭顾,死无对证”八个字,登时两眼一黑。
话题既然引到腌臜旧事上,神宗自然高度关注。
可惜身体每况日下,他再不复当年神勇,不能提刀说杀就杀。
于是,他将案件结转至锦衣卫处。
不想头一个激怒了大理寺卿。
老实人任劳任怨一辈子,发起飙来却一个抵十个。
卫英来时,要带走汪惊蛰、顾云恩等人。
却见秦昀豁然提刀,立于堂上,“卫指挥使,此案干系我秦家一门十几条人命,我定是要亲自审理的,还请指挥使莫要与我为难。”
卫英对秦昀有几分敬重,只得委婉提醒,“秦大人,这是陛下意思。”
秦昀充耳不闻,只拖着数十斤的大刀,艰难靠近卫英。
刀上还残留着那日老妪的血污。
尖刃划过火石地板,发出刺耳摩擦声。
可谓是剑拔弩张。
“我一把老骨头,自是拗不过指挥使。
可这案子老夫是审定了,指挥使若是不允,秦某给你递刀,越过我尸身,你只管拿人。”
今时不同往日,没有强权支撑,卫英可不敢接刀。
还是杀这么一个万民拥戴的在世青天。
他铩羽而归。
秦昀也不啰嗦,细细将这些年手中证据列出。
终于串起灭门案完整始末。
太后毒杀高宗,徐家提前得知却瞒而不报。
登基几年后,纸终究包不住火,秦昀一路追查到前朝奇毒,也找到引源二物。
只要顺着玉佩摸下去,徐家必定暴露。
在徐乔怂恿下,神宗起了灭口的心思,不巧给徐乔的密信,被汪、顾截胡,徐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捏了个谋逆罪,将秦家并汪顾一杀干净。
那个节点,若不是愍王、云鹤自戕,又兼明孝真毒发,顾家何谈全身而退?
秦大人筹谋多年,证据链完整,逻辑清晰,待留仁搀扶着老皇命二度赶来,惊天大八围观群众已经吃到打嗝。
见到神宗,围观者无不捏紧手中剩余石子儿。
费了老大劲才忍住没砸这昏聩老皇帝。
秦大人留了余地,不曾明说徐乔瞒而不报,神宗究竟知不知情。
但谁也不是傻子,这任皇帝间接毒害上任皇帝,这惊天阴谋终究是藏不住了。
卫指挥与高刑部对视一眼,皆知大势已去。
卫英叹息一声,只得马后炮道,“陛下龙体欠安,可听闻旧事惊觉被小人蒙蔽,心中十分愧对大人,已决意亲审此案。”
神宗亦软了口气,“徐乔虽死,便夷族以告慰秦家满门忠烈。”
一个忠烈,就是对前尘旧事的所有交代。
他说得轻易,秦昀却苦等了一辈子。
当年枉杀秦家,只为埋藏真相,如今屠尽无辜,又只为息事宁人。
真相是什么,原来根本不重要。
这个结果,叫秦昀倍感凄凉。
强权之下,追求正义如同一个笑话。
他也好,徐乔也好,乃至这些年无数惨死的魂灵,都不过是帝王手中棋子。
靠着拨弄他们,神宗得以平衡棋局天元四象。
可悲的是,在他眼里,棋子们自始至终没有生命,没有感情。
拨来弄去,全凭帝王意志。
甚至连站黑站白,都不曾有抉择的权利。
意识到这一点,秦老大人颓唐坐下,忽得老泪纵横。
他想,他终于理解了云师死前赠他的两句话——
漳州之役后,他对神宗仍怀有希冀。
认为他法度严明,令行禁止,比之中庸宽厚的高宗,更具明君之相。
枉杀旧臣,不过是朝中小鬼众多。
以至于云遮雾绕,新帝有目不能察情,有耳不能洞听。
他始终不信太祖与高皇后一手培养的国之将才,会被权利侵蚀掏空,狠心残害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