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奴持刀重生(243)
恐惧化成麻木时,一柄玄色刀出现在眼前,清亮的低声让他抬头。他讷讷仰首,看到眼前是立于顶峰的玄级影奴,长着张夺目的冷脸。
像他记忆里冷冷的模糊的兄长。
他被人生中第二个兄长捡走了。
兄长身体力行地带着他,护着他,没弃他。
甲一,玄漆的甲一,他很满足了。
跟在玄漆身边历练一年,玄漆应召入文清宫,他也得幸进了大晋皇城。
第一眼见到他们这十七个影奴的主子时,他恍惚地想,原来世上真的有人生来就不染尘埃,莅临俗世。
玄漆大人是凛冽的浓墨,五殿下是炫目的云彩。
他是影子军团里的一条小尾巴。
这就是甲一努力到的尽头了,他极其满足,极其感谢命运的馈赠。
为玄漆死,为高瑱死,都是报以命运的恩情,是义不容辞的为奴之道。
只是命运在冥冥之中给予了更大的馈赠,他从甲一,变成了谢如月。
带着唇边那颗朱砂痣,以所敬之人的姓氏为新生名,小偷一样得到了始料未及的礼物。
站在了过去可望不可即的玄漆的位置,躺在了曾经遥不可及的主子的身边。
名,利,权,情,接踵而至。
一场贪嗔痴的美梦。
这是他努力得来的么?
不是。
只是偶然之下,必然的一意孤行的纵身一跃。
是妄想在抓住兄长的手的同时……再抱住主人的自不量力。
谢如月的走马灯灰扑扑地挣扎着转了一圈,命运道路上出现了两个岔道,站着两个眉目生动的美人,一个是谢漆冰冷的灼灼眉眼,一个是高瑱温柔的哀伤眸光。
一亲一爱,一义一情。
一个与他相似的艰难贫庶命运,一个与他相反的华丽高贵人生。
【为什么就不能两全呢】
谢如月在意识浮沉里想。
【如果我只是简单地为大人死,或为殿下死,就好了】
【如果只是那么简单地为某一个所爱之人死就好了】
【那样一来,死错了也没关系的】
【而不是像现在,为主子揽罪责即是助纣为虐,即是背叛霜刃阁,听从大人命令即是背弃主子,即是置东宫于险境】
【为什么就是不能两全呢……】
十九岁的小大人,一身皮肉破破烂烂,抱着自己的走马灯跌跌撞撞。
“醒!”
一兜盆的盐水泼过来,伴随着无常似的大喝,谢如月哆嗦着从刑架上醒来。
狱卒走来翻他的眼皮,啧了数声:“没死就成,真是把贱骨头,这都不吭声。”
谢如月木然闭上眼睛,牙齿颤栗着打架。
“悠着点,宫城传来了新令,这谢如月的刑期提前,五日后问斩。这几日你要取乐去拖别人,别节外生枝。”
“知道了。”
狱卒将他拖回天牢,拖出一路淅沥粉色血水,末了丢死猪一样把他丢回牢房。
谢如月摔在铁链上,缓缓地大口呼吸,调息着自己的筋脉,对问斩日提前的消息无动于衷。
那狱卒对他的坚忍萌生了几分趣味,在牢门外好事地说话:“喂,你不怕疼,你不怕死,你到底怕什么?”
谢如月想,以前是不怕的,现在有点怕,怕死错了。
“你的舌头是白长的吧,刚才还不如给你割掉当下酒菜。”狱卒啧了两声,“看在你给老子找了不少乐子的份上,再告诉你一件事,姓谢的,你不仅要提早上刑场,而且你猜监斩官是谁?就是你那东宫主子,太子殿下!”
谢如月的喘气声骤然失去了节律,他瞪大无神的眼睛望向牢门:“殿下……?”
狱卒最喜看人痛苦,听他出声便哈哈大笑:“不错,正是太子监斩你,听此消息感觉如何啊?曾经的太子少师大人?”
“感觉如何……”谢如月呆呆地重复了两声,克制的情绪草芽破石一般渗出来,他突然撑起力气,拖着铁链爬到狱卒跟前,血淋淋的双手抓住栅栏,双眼通红地嘶鸣:“我要提前见太子……我有话想问太子殿下。”
狱卒被他那鬼似的眼神惊到后退几步,回神来后直呼晦气:“平日不声不响的,现在倒是发疯了,就你这死囚犯还想见太子?做梦去吧!”
说罢狱卒才忧心沾惹到什么不该沾的,忙不迭地转身跑开。
谢如月用手上的铁链敲栅栏,如狱卒所说的突然疯魔起来:“回来,我要见太子殿下,我有话要问……”
梁奇烽当日动用私刑杀其他东宫僚属时,他也是这么敲栅栏的。
有些话他只想从当事人那里讨要答案。
他是想讨要的。
谢如月突然爆发的嘶鸣除了换来几顿毒打,其余什么也没有。深夜时,他抱着铁链缩在天牢的角落里,干涸的眼睛望着狭小的天窗,那走马灯在脑海里不停地旋转,等着谁能来。
谁也没来,只有几声细弱的吱吱声闯进牢房里,谢如月木木地低头,看到一只灰扑扑的老鼠在地上的杂草里乱拱。
他一眨不眨地看了那老鼠许久才意识到,从前他在阁里学过各种怪异的传信法子,鼠腹藏信便是一种。他放下铁链扑去抓起,抖着手掐住鼠腹,当真掏出了藏在里面的密信。
稀薄月光下,谢如月弓着腰反复摩挲密信。
“少师安好,天牢自当日一闯,戒备森严,影奴难潜,兼阁主出事,故静数日。
“阁主当日见少师,不慎入陷阱,为太子所擒铐于文清宫地下,灌迷药八天,今已救出。然重伤难行,险蒙垢受辱,正伤卧病榻昏迷。
“阁主初醒时告之,请少师安,勿怕。”
谢如月抖了又抖,腰身弓得越来越弯,信上细字几乎烙印进了瞳孔里,不能见天地。
受辱,伤卧。
他猛然惊觉有些事实不必直言不讳……他就是心知肚明的。
心里知道,与眼睁睁看它真的发生,却是彻底不同的心境。
文清宫地下,东宫地面上,不堪的事实不必讨问,他早就知道了。
*
高瑱接到五日后做监斩官的命令时,思绪转过几圈便领下差事了。
不必推辞,于公而言这甚至是好事,必是世家周旋后做的决定。谢如月到底是带着太子少师的官衔认的罪,若能由东宫亲自监斩,反倒有几分“大义灭亲”的意思。
接过命令时,高骊那戾气深重的异族眼睛几乎想在他身上捅出无数个窟窿。
高瑱知道世家是他无形的甲衣,现在还挡得住。
东宫刚解除封禁,韩志禺便蹙着眉前来找他,难得愠怒地看着他:“殿下,文清宫之事,您让我——说什么好!”
“本该无甚可说的……”高瑱垂下眼反复摩挲东宫玉印,声音染上几分低落与凄怆,“表哥,你知道我的。这些年,只有你深知我的难言,只有你知我。”
一声“表哥”与两声“只有”让韩志禺眼睛泛酸,只能投降:“我知殿下执念难消,只是皇帝那厢执念更甚。那亲卫军兵围东宫这些天,若不是世家从中斡旋施压,高骊只怕要提枪杀进来。囚禁谢漆此事,殿下莫认,自有我扛,我一定想办法替殿下周旋,但切莫切莫再有下次了。”
“表哥,”高瑱忽然在他眼前落下泪,“我已失两次,我也怕再失三次了。”
韩志禺指尖被那泪砸得颤抖,见他失魂落魄地神伤,他还要难受上数倍。
“殿下……殿下莫悲。”韩志禺握住高瑱右手轻喘着低声,“殿下应当还不知晓,云晋边界有所异动,吴家已在绸缪出战,战则立派高骊之军冲锋,确保损耗最大兵力的不是世家。两国之战迫在眉睫,届时皇帝亲征,则中枢虚空。殿下,届时……”
韩志禺没有将话说得太明了,高瑱自然明白未尽之意,抬起蒙了泪雾的桃花眼,眼里泛了些光亮。
“当真?”
“臣一生不敢骗殿下。”韩志禺握紧那冰凉手恳切地笑,“请殿下稍安勿躁,我们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失去的,终能一一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