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奴持刀重生(189)
疤——怎么会好呢?
伤口愈合了,疤痕不会的。
高白月忽然感觉到了韩宋云狄门之夜的绝望,脸上的面具甚至没有在阿勒巴儿面前揭下过。
那是她这辈子都想覆盖住的,不被人看到的梦魇。
但她最终还是惨白着手解开了面具,把蜿蜒半张脸的狰狞灼烧疤痕无遮无拦地放出来,仿佛放出了七月七的火焰。
不远处的谢如月不忍地别开了视线,而她不敢抬头,空洞木然地接受太子的审视。
太子叹息如潮雾,差人去库房挑出最好的祛疤药来赠与她。高白月如刑满释放般仓皇系回自己的面具,烧痕太重,祛不了的,但她感念任何施展善意的人。
高瑱把她的神色变化扫入眼底,这才问起昨日谢漆在藏书阁的事。
高白月自是知无不言。
是夜她被热情盛邀在东宫共用晚膳,恍惚间想起了东宫的上一任主人,那位大皇兄也是如此仁善温和,只是那道光炬还没有照到像她这样的无名小卒身上便熄灭了,所幸,东宫后继有人。
夜色朦胧时,高白月被八个宫女执灯送回住处,谢如月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知该作何感想时,高瑱便吩咐他来帮忙宽衣。
谢如月一激灵,为其整冠时轻问:“殿下可要前往文清宫?”
高瑱应了一声:“今夜可能不回来,你不必等。”
谢如月停顿片刻,压下了心底深处裂出来的一缕怪异反胃:“是。”
*
初九梁奇烽便回朝了,皇帝则还要罢朝两天,诸重臣下午齐聚内阁议事,皇榜年后已张,春考三月棠棣时分,长洛先试文武卷。眼下更迫在眉睫的是元宵后的新君春猎,晋帝登基元年都理应有此仪式,不重狩猎,重在出城巡视天子脚下的后土。
谈及春猎,在场历经三朝的只有梁奇烽,工部尚书郭铭德历经两朝,本来也有资历在春猎事上发话,但他一问三摇头,年岁不过比梁奇烽年长五岁,不知情的一看却要恍然以为他是梁奇烽的父辈。
春猎前后的部署都归梁奇烽和吴攸着手,眼下他虽刚回来,话事权仍然重。
唐维在圈外看世家重臣商讨,他们寒门在这插不上话,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梁奇烽神情,不怎么能看出衰颓的迹象,似乎初七的护驾负伤,以及梁千业的遇刺,都不能带给他什么挫败。
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春猎只怕意外在天泽宫。”吴攸转头看向唐维等人,有意将他们拉回天秤,“唐大人,稍候还需要你辛苦去一趟天泽宫,求问陛下身体如何,当初中毒之事加之前日遇刺,陛下苦身牢神,就怕到春猎时不便起身。”
梁奇烽脸色稍有难看,却也只能附和。
唐维恭敬应是,心里知道高骊能出发,问题是谢漆能不能同去。
昨天去求见时,宫门都没能开,只听得高骊在里头低哑地回复简单的可与不可,还有一道难以抑制的野兽般的嘶吼。
解毒是真正一日如三秋的可怖拉锯战,唐维旁观着,都觉胆战心惊,他不确定高骊能坚持多久。
*
初十晚上,熬了三天半,高骊终于能搂着安静下来的谢漆平躺。
他把谢漆托着趴在自己身上,咬印参差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抚着他的长发,眼神放空地望了一会天花板,感觉到怀里人动了,便立即垂眼摸他面颊:“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漆微弱地摇头,眼睛上的纱布换了新的,还得再缚几日,朱砂痣下的云纹青斑终于淡了,毒蛰伏回去,与他暂时握手言和了。
天泽宫的墙壁上有输不清的劈砍痕迹,兽皮地毯不是被抓烂就是浸透了各种酒,摆设的东西除了爬梯和床,其余都被砸坏了。
高骊抱着人倦倦地想,还好老子结实砸不坏,咬不烂。
正疲倦地沾沾自喜,谢漆冷冰冰的手摸索过来,先摸到了他的鼻梁,继而轻轻地用指尖逡巡着他的轮廓,勾勒过眉眼,游走到下颌,像依依不舍的告别又像沾着眷恋的重逢。
他不出声,高骊先笑:“用力点摸啊。”
谢漆却不动弹了,嘴唇仍旧抿成一道线。
高骊托着他两腋把人揣到眼前来脸对脸,鼻尖轻蹭着他,想去亲吻,无奈嘴唇被咬得实在疼,肿兮兮不好动口。
“谢漆漆。”高骊拨过他的长发,掌心覆盖了他后颈,把想躲开的人捂回了自己身上,“那个时候,你清醒过来了,对吗?”
谢漆蒙了眼,他看不到他那双漂亮眼睛透露的情绪,却仍能凭着朝夕相处的触觉感知他的情愫起伏。
像眼下,谢漆整个人都在放空,疲惫到每根骨头都软乎乎,又缩回了自己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那个高骊熟悉的灵魂不知蜷缩回了哪个犄角旮旯,躲起来沉进深海。
满打满算,再过两天谢漆中毒便到了满月,高骊自经过生不如死的前七天,往后对他别无所求,唯愿他活在自己身边,至于是失智失忆还是把自己当做猫的谢漆,他也很爱。
只是高骊没有想到会在那个瞬间触摸到从前的谢漆,猝不及防得像看到了避无可避的满天箭雨。
“你叫我杀了你的时候,你回来了,是吧。”高骊抱小孩似地慢慢揉他的脊骨,语气无甚起伏,安然得似乎当真能顺其自然地接受命运的馈赠和重锤。
谢漆趴在他怀里没反应,三天没消停,喝了一堆陈年烈酒,现在烟毒蛰伏,酒意却蔓上来争先恐后地拖他入梦乡,无可奈何被击垮了。
高骊听着他逐渐平稳绵长的呼吸,知道他快要睡着,只是自己不能和他一起进梦乡。他睡不着。
“我有个大胆想法。”他轻轻蹭着谢漆鬓角,不奢望能得到答案,“谢漆,你其实一直在看着我,记忆都在,对这人世的一切还能感知,只是你把自己躲起来了。魂魄藏起来,抠出一点指甲缝似的灵魂漂浮在表面,留一个小木头似的身躯给我,自己和钻小窝一样躲起来了。”
高骊摸摸枕在他胸膛上睡着的人,有些不解地轻喃:“你为什么想躲起来呢?那一瞬间浮出水面,却希望我动手送走你……为什么呢谢漆?”
为什么想死去呢?
明明下属,朋友,爱人都在,为什么却想躲起来、远走碧落?
高骊不知道他眼里看到了什么,只能以己身揣度一二,自己受毒操控时,眼里看到的幻觉只是一群恐怖狰狞的骷髅像,虽然感到恶心和瘆人,可心里有牵挂,至多感到疲惫不堪,从来不觉得无望失去生念,谢漆是看到了什么,才会连活着都不想要了?
想不通。
他独自放空了半夜,抱着谢漆侧身躺好,掖好被子轻柔地捏捏他的腰身,额头贴着额头努力陪他赴梦乡了。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他的梦里出现了两个谢漆。
一个走在山花烂漫里眺望虚空,手里拎着一个刚刚编织好的花环。
另一个坐靠在狭窄的小天牢里,借着天窗透下来的月光,和赶到牢里的白无常轻声说话。
高骊失声吼了他的名字,带着花环远去的,和与白无常讨价还价的两个谢漆都回过头来。
皎洁的与血污的,都是他。
高骊一遍遍地嘶吼着他的名字,只有一个谢漆迟疑地跋涉过来,另一个在问他:“你为什么不自己过来?”
高骊愣住,刚想迈开腿,身后有一双手拉住他,他回头,又看到了一个长着猫耳朵的谢漆。
梦便戛然而止。
第100章
一转眼到了正月十五,高骊十三日才回去上朝,堂下百官有一半人在他眼中恢复了正常,幻觉像退去的潮水,来时卷起千堆雪,去时春花才掐尖,属于高骊的深冬并没有维持太久。
谢漆自初八毒与瘾齐发作三天,这几日都在安静地吃药治疗,会跟着他牙牙学语地学说话,说不上来时便用喵声代替,时常温顺可爱得让高骊受不了。
许是大起大落,于是每一段沉落下来的平稳时间都显得尤为可亲,每一截熬过去的时刻都难得的可敬。
唐维私底下询问他是否还坚持得住,复杂的眼神游移在他脸上一些遮不住的青紫淤肿,问他日夜对着一个失智躁动的爱人可有失望与疲倦,高骊感到诧异,这才一个月,他还没把爱人照顾够,想做的事还有很多,热兴浓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