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奴持刀重生(233)
谢漆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六殿下能看得出,他们云国皇帝的企图吗?”
“必然是算计着要来攻打我们了。”高琪有些不安地捏紧了扁担,“之前云仲想直接从源头作祟,刺杀皇帝,让长洛内乱,再重蹈一次韩宋云狄门的内乱。这一回,我也说不好云国皇帝是改变了念头,还是只是短暂蛰伏起来。只不过,之前有几次听到云仲在谈话间,提到了东境和邺州。邺州有九弟……有邺王,这是众所周知的。”
谢漆指尖不住摩挲。
邺州不是一直有王爷,但却一直有梁家。
带高琪下去之前,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吴宰相知道六殿下今天说的事情吗?”
“世子知道。”高琪答,“他在看着,我不清楚他有没有干预。”
谢漆抿了抿唇珠。
看是个无处不在的动作,看着是个不知多久的状态。
易让人心惊胆战。
*
长洛七月,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发生,太子良娣顺利生了一个皇孙。
本代的皇室当中,有了一个明面上的新下一代。
外人当中,大抵只有谢如月是真心祈盼着这位小皇孙的平安。
谢如月今年两头忙碌,既进礼部打杂又继续料理东宫,奔忙到两颊瘦削,不过眼神愈发有光。
阿勒巴儿产子此事,他尽其所能安排到最周到,皇孙诞生的那天,高瑱一如往常地处理朝务,并不把那意外的新生儿当回事,候在产房外的是谢如月。
谢如月在焦急里听到了第一声婴儿的啼哭,那一瞬,他腿软得险些栽倒在地面。
他跟着一众秩序井然的宫人,看到了裹在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婴儿,不知震撼从何处来,怔忡的眼泪在婴儿的啼哭里无声淌下。
他迎接了一个新生的,不被祝福的小生命。
那是主子的骨肉,也是他的小主子。
高瑱直到几日后才前去看看那新生儿,谢如月跟在他身旁轻笑说着皇孙的状况。
“小主子刚抱出来时皱巴巴的,嗓门很大,产婆说小主子比别的婴儿重些,想来是骨重,生来就是好体格的。睡了两日,小主子变得十分好看了,又白又肉嘟嘟的,不大哭了,笑的时候嘴里常吐出个泡泡,主子,您见了一定喜欢的。”
高瑱侧首看他:“如月,你很开心?”
谢如月比划着小皇孙的体型,笑容藏也藏不住:“殿下,这是您的第一个子嗣,小主子真的生得很可爱,以后长大了一定能随您的容貌……”
“不要称呼为小主子。”高瑱淡淡地打断他。
谢如月连忙噤声,他知道高瑱不喜阿勒巴儿,怕他厌屋及乌,走到一半还想挽救:“殿下,他真的生得很漂亮……”
高瑱轻笑,声音有些轻浊:“那他也像你一样唇边有痣吗?”
谢如月懵住,身体在向前走,魂魄仿佛在脚后跟拖着。
到了偏殿,宫人还如先前有序,寝殿中塞满了冷冰冰的金属人,只有摇篮里的小婴儿咿咿呀呀是活物。
谢如月魂魄归位,小心翼翼地看高瑱的反应,看着他走到那摇篮前停顿,背影有些许僵硬。
他亦步亦趋跟到了摇篮外,看着躺在里头吮着自己指头的婴儿,忍住微笑觑高瑱。
高瑱伸手进襁褓,修长的食指轻轻拨出婴儿塞在嘴里的指头,婴儿因这动作惊醒,睁开眼睛懵懵地环顾庞大的世界,看到床前有两个庞然大物,本能地便大哭起来。
高瑱看到了婴儿的眼睛,一身气息骤变。
寝殿的宫人没有一人上前。金刚一般站立,垂目如慈眉菩萨,却都似冷铁。
谢如月见婴儿啼哭心揪,伸手想抱又怕碰坏了娇弱的小生命,焦急地叫了两声乳母,身边的高瑱却抓住了他无措的手,拽着他转身大步离去。
谢如月这才感觉到高瑱身上的低压,惶惑地低唤殿下,不得回应。
他脚下生风,逐渐远离身后金碧辉煌中的孤苦无依。
回到书房,高瑱松开狠抓着他的手掼上大门,待书房只剩两人,他把书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坏了。
谢如月惶惶地捡着地上的无辜器物,像是想拾掇那位小主子一塌糊涂的人生:“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可他也不明白高瑱为何雷霆大怒,他以为初为人父是喜悦的,世上有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生命,那不震撼吗?
他是个局外人,是个影奴,听到小皇孙的啼哭时还是为那份新生落了泪,他不明白高瑱为何生气。
高瑱把物什砸完了才冷静下来,拉起跪在地上捡东西的谢如月坐在椅子上,抱着他低声解释暴怒的所在:“如月,他长了一双蓝眼睛,孤不喜欢。”
谢如月被迫坐在他腿上,还是不明白:“殿下,良娣是狄族人,小殿下生而混血,眼睛便是那样的颜色,皇帝陛下也是那样的眼睛……”
高瑱忽然掐住他的脸,拇指按紧了他唇边的朱砂痣,一双桃花眼里是失控的怨恨与哀伤。
谢如月这才明白了,噤声贴紧高瑱。
混血的小皇孙长了与皇帝相似的冰蓝眼,这便是不招生父喜爱的原罪。
那双继承了高瑱一半血脉的蓝眼睛似乎把他刺激得不轻,这夜谢如月久违地在床笫之间感到濒临死亡的窒息,但发泄过后,高瑱又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谢如月被他像个小孩似地抱在怀中摩挲,高瑱温热的手从他肩头轻拍到尾椎,再一寸寸抚回来,他感觉到了他的依恋。
“如月,那杂种出生,你这么比谁都高兴?”
谢如月依偎在他怀中摇头,请求他别那样称呼自己的骨肉:“因着您初为人父高兴,您是我主子,那便是我小主子。”
高瑱笑他傻瓜,声线温润地谈起不曾谈过的许多事:“为人父有什么好高兴的,我父皇对着少时的我,也不曾像你那样欣喜。是你有疾还是我父皇有疾?”
“那便是……便是如月有病。”
他不说幽帝坏话,那是高瑱的生父,在这事实上,他可以罔顾是非。
高瑱低笑:“不,是父皇有病,他当初一点也不在意我。”
谢如月感觉到了他的低落气息,偎着他安慰道:“先帝定是因为政务繁忙,才少了些对殿下的关心,但是后来不一样,您想,先帝若不疼您,怎会在后来想立您为太子?”
“那是他彼时爱我母妃。”高瑱没有了笑意,突如其来的泪珠滴在了谢如月的脸上,“其实母妃也不完全爱我,我是什么呢?我是助她靠近风印的一根凤羽,自小围在书城里的木偶,我是木头做的世家皇室,高高在上地唱群戏。”
谢如月被脸上的泪珠呆住了。
高瑱的喃喃自述还在继续:“其实生在帝王世家,已然是旁人八百世求不来的福分了,我一落地就瓜分一成天下,不必矫情地寻求常人的情愫,多庸俗与低贱啊。我本来不在意的……如月,我真的不在意的。”
他低头去亲吻谢如月的脸,与情人私语一般温柔:“可是你的玄漆大人带着你们来了。”
谢如月不敢出声,唯恐惊扰到他的半缕思绪。
他意识到高瑱眼下所说的一切的分量,那是与这两年来的皮肉之欢不一样的绝对靠近,高瑱把心魂袒露出来给他看了。
“他跟我的时候十六岁,比我高一个头。我幼时曾于黑夜中遭人暗杀,遭了些皮肉之苦,此后畏惧黑暗,初听他单名漆,先觉得不喜。后来托韩家查知他出身贱中之贱,娼妓之子,愈发不喜。他不是不知道。你也知道,文清宫的前两年,他只在我宫顶上的瓦片守夜。”
“那年中秋我到西区时,夜里遭了暗算,我在马车上觉颠簸,抬头看见车顶被一利箭半穿透,箭头有血珠滴在我脸上,片刻后那利箭就被拔去了。马车外风声和金戈声萧萧,半晌车窗外有敲击声,他隔窗笑着跟我说,‘殿下,可以开窗赏花灯了’。”
“隔年我随父皇出城春猎,皇子们多懒惰,让身边人猎了装模作样带回去便足够了。我少时重文治轻武功,也那样吩咐他,他先听话,再带我拉弓,哄我多练武,来年可以长高超过他。我说何苦我来长高,他把个头缩回去不就好了?他还是带我拉弦如满月,说‘卑职缩不回去,可以先憋住不长,等殿下身长如玉来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