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奴持刀重生(234)
“再一年,他似乎真的憋住了骨长,我长到了与他齐平。这一年他伴着我长大,自我身侧磨墨,暗地里带我练武,夜神一样守着我长大。那年冬天我得了极重的天花,你也有印象是不是?夜里总是他独守,不论何时我睁眼,总能见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御医说我幼时羸弱,少时练武筋骨才强健了不少,否则熬不过那年冬天。那年除夕,我在他提来的花灯里唤他谢漆哥哥,他在新岁的钟声里同我说,‘小瑱,新岁吉乐’。”
“世上没人那样珍重地唤我。”高瑱把谢如月抱得更紧了些,下颌贴着他的脸轻喃,“我有尊贵的父皇和四个皇兄,却在一个影奴身上领悟人之父兄的滋味,只有他一心一意地守着我的年少,唯恐我伤及一寸肌理。他为我挡过很多风霜,我心里爱着他,似进护国寺的香客爱神祇,我眼里也爱他,似饕餮爱美食一样爱他皮囊,爱他黑漆漆的名字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直到韩宋云狄门之夜,他不保护我了,我落下了重伤,不久,他还舍下我了。我还是很爱他,只是多了双倍的恨。”高瑱抚摸他的朱砂痣,“还多了你。如月,如月,他伴了我四年,你能伴我到几何?”
谢如月不知何时泪眼不止,一句“到此身尽时”磕绊不成句。
高瑱沉浸在自己的世间里,没听清他的回复,抑或是听了也不甚在意:“我做过一些梦。梦里谢漆不一样,他还如四年前一样守着我,除了多一身疤什么都没变。可是,真奇怪,我对着这样的谢漆爱归爱,放下时也瞬即就放下了,我看着他跪在我脚边恳求让我接他回来,而我又喂了他一盏酒,把他扔回去了。”
“如月,我终究是生在帝王家的贵胄,常人的情愫于我而言或许并不重要。我父皇如是,我如是。”
“我的儿子亦当如是。”
“所以你……为此高兴是蠢笨的。”
谢如月从未有如此刻魂销目断,紧紧抱住他摇头:“不会的,我知道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您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填塞稻草的假人,我虽不能取代玄漆大人在您心中的分量……可我……我……”
高瑱以亲吻止住他的话,温柔地抚摸着谢如月的后颈,桃花眼里映着人,可他看的不是人,是超乎人身的世间潜行法则。
他和摩肩擦踵的人们走在活路上,是没空在意擦肩而过时的行人面目的。
*
长洛九月秋考,十月再放榜,秋榜上的文试结果还是与之前一样。
然而这一次出了问题。
有代闺台的士子敲登闻鼓泣血鸣冤,声称听到了有世族不学无术的人在楚馆间对着相好的歌姬吹嘘,声称他的榜上之名是买来的,家中花费万两,买了一个榜上五十名进退的名次。
士子只把矛头指向礼部不公,痛斥把持礼部的韩家暗地中卖官鬻爵,请求皇帝与内阁再次批卷,或者将目前名在榜上的所有人的考卷公之于众,让天下人品鉴上榜人的真实才学。
登闻鼓只敲到百声,隆隆鼓声被闻讯而来的官府军队制止,士子当场撞鼓之骨,登闻鼓不倒,士子血溅倒毙。
紧随其后的七天,官军围守染血的登闻鼓,其他的寒门士子不能敲鼓,身着布衣在外围嘶世家不公,官军以事无定论士子诬告庙堂为由,抓获十二人回官衙看守,当夜十二人破指血书狱壁,留血书、长鸣夜、尽自尽。
舆情本自酝酿,此番轰然炸开,民间庶族群起激愤,秋考的武举中人为万民出头,赤膊怒眦官衙前,要礼部还以公道。
事态逐渐发展成长洛东区动乱,数百年来安分守己的平民经怒火的煽动、异国不怀好意的添火,几欲聚武力冲西区。
秋考舞弊不公的事很快变成了皇帝、宰相、内阁对礼部的施压,大学府被有意地撇之一旁,帝相将所有压力扣在了礼部上,确切说是摁在韩家上。
母族出于韩家,素来有仁德之名的太子在几夜之间声名狼藉,万人唾骂。
高骊和唐维在事态严重开始前,先把母妃是姜家人的公主高白月召进天泽宫作势密谈了许久,之后再三召姜云渐进天泽宫,瓦解礼部韩家和吏部姜家的结盟。
姜云渐昔日对何卓安的何家千万般扶持庇护,这一回轮到韩家,谈妥了利益要害,很快就和韩家撇清了关系。
利来而聚,利散而弃,世家的常态。
如姜云渐此前对何卓安那样的情衷才是异态。
折下姜家这一翼之后,各方冷眼看韩家收拾这烂摊子。
结果梁奇烽为首的刑部彻查了礼部一轮,揪出了涉嫌科考舞弊的罪魁祸首。
却是太子少师谢如月。
就像以前何卓安能在明面上,把何家侵吞晋国的十年亏空账目抹平一样,大理寺掘地三尺地彻查,也仅仅只能查出今年九月秋考的纰漏。
去年的,及今年春考的放榜结果已经搜不出任何作假的证据链,礼部早已把以往的考卷与答卷全部焚毁。
科考是所有世家的获利,那些卷子必须“焚毁”。
而这场被寒门撞得血液横流的秋考结果,韩家一早就准备好了,推出一个妄图揽权、聚财,贪得无厌、恃宠横行,且同样出身于底层极庶之族的谢如月就足矣。
高骊得知这个结果时出神了许久。
在外人眼中,谢如月一个四等影奴,相比其他影奴,比之谢漆、方贝贝等人实在是存在感稀薄,虽然一直领着太子少师的腰牌,却始终难以引人注意。
他此刻想起这么个人,第一印象也先是他与谢漆的关系,他以前是谢漆手下的十六个小影奴之一,如果当真出来背这巨大黑锅,谢漆定然会伤心。
高骊这头在想办法怎么挽救那个可能被推上刑场的影奴,结果刑部那头十分迅速地呈上了结果。
谢如月对秋考的黑幕与舞弊等重罪供认不讳。
自愿一人认韩家罪。
也即世家罪。
第131章
十月初,霜刃阁刚好把北境暗地里运送来的青琉全部炼成了破军炮,前脚刚交到了袁鸿和张辽的私兵手里,还没来得及振奋,后脚就收到了同是影奴的谢如月入狱的消息。
谢漆立即收拢在东宫的人手,然而为首的青坤忽然联系不上,鹰也消失无影,其他的影奴不够接近中枢,只能在外围打探。
短短三天后,谢如月认罪的消息传遍了长洛,他从属于霜刃阁的影奴身份被大肆传播,万民被怒火拱出热血,怒气逐渐被带偏,从礼部韩家和东宫转移到了此前一直神隐的霜刃阁。
谢如月这个名字,一时之间被外人当做霜刃阁的普适形貌。
十三日,谢漆从提前发作的烟毒中醒来,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信笺,边喝边看,边侧耳听下属们汇报谢如月的始末。
屋漏偏逢连夜雨,远在邺州的方贝贝也主动送来了消息。
方贝贝在信中的措辞小心翼翼,谈及许开仁不经意间得罪了邺州的地头蛇们,他不忍许开仁命丧他乡,询问谢漆他要怎么做,才能保姓许的一命。
药喝完信也看完,谢漆按着颈上乱跳的脉搏吩咐下去,拨出三队精锐,一队赶去邺州,一队待命救论罪当斩的谢如月。
第三队以备不测。
不久方师父飞快地进来,刚想出口的话在看见谢漆脸上出现的烟毒青纹时止住,扭头先质问阁里的医师:“阁主身体怎么还不见好?”
谢漆先前的失聪只好了一半,如今还有一只耳朵像罩着金钟罩一样,迟不见好。
方师父焦急带气,医师被一阵喝问得冒出冷汗,无助地把目光投向谢漆,却见清瘦苍白的阁主正按着自己的朱砂痣走神。
谢漆失神了片刻才抬起聚回光的异瞳,解了无辜受气的医师的围。
人刚走,方师父风一样捞了把椅子坐在谢漆近处,往常笑嘻嘻的脸上此刻乌云密布,几番欲言又止,略微稀疏的眉毛拧成了滑稽的锅勺状。
“谢如月认罪,不止是认了一己之罪,还变相地把我们霜刃阁作为世家走狗的过往之罪昭告了天下。”方师父斟酌了半晌才把话说出来,“阁主,一个普通的四等影奴,本来惹不出这么大的风波,这么重的影响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