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99)
“我过去看。”谢聆紧皱眉头。
引玉冲莲升使了个眼色,没跟着过去,自个儿下楼去了。
钟雨田喊得那么凄厉,按理来说,楼下的人应该听得到才是,然而楼下门还敞着,掌柜和小二竟都一动不动,一个撑着下巴坐在柜台后,一个正坐在木板凳上。
风一个劲往屋里招呼,吹得门上挂着的帘子唰唰响个不停。
引玉没有刻意放轻脚步,踩得楼梯噔噔响,楼下二人竟还是没有丝毫反应。就连她已站到柜台前了,掌柜还是撑着下颌小憩,丁点反应也没有。
她定定站了一阵,忽地伸手往掌柜袖口里碰,掐住了老人家那一截枯瘦的手腕。
被冰冷的手圈着,不可能毫无知觉,可偏偏掌柜就是不动。
脉搏还在跳动,躯壳显然还是活的,可里边的魂,不论是生魂还是死魂,都已不见。
引玉抽出手,转而去探店小二的鼻息,躯壳一样是活的,但魂已不在。
寻思一阵后,她转身走进厨房,取来了一只碗和一只筷子,在把碗放到掌柜身边后,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了起来。
大半夜敲碗,那是要引鬼的,尤其这晦雪天到处都是鬼魂,被这敲碗声勾来的鬼不说一二十,也该有个七八只。
可引玉的预估还是出了些状况,她敲了半晌的碗,门里门外还是静凄凄的,连个不请自来的邪祟都不见。
看来有康家在,别的鬼怪当真不敢在此地作祟,当时映在窗上的鬼脸,还真就是掌柜。
楼梯嘎吱地响,有人下楼。
谢聆走了下来,看向引玉手里的碗筷,了然道:“你想把惹事的鬼招来?招不动的。”
许是察觉到堂中掌柜和小二静得太过出奇,他诧异问:“掌柜被魇住了么。”
引玉倚在柜台前,无暇打理被风吹乱头发,开口:“你知道这家客栈有问题,别装蒜。”
谢聆神色微变,快步走近,皱眉说:“我知道他们与康家有联系,也怀疑过客栈有鬼,但未怀疑过他们二人。”
“也是。”引玉屈着食指漫不经心地敲敲碗边,说:“他们夺了原先那掌柜和店小二的躯壳,我猜,这晦雪天有不少人也被夺舍了,鬼城将成。”
谢聆把剑往木桌上一搁,目色凛凛,“是康家做的?”
“康家应该没这能耐驭鬼。”引玉摇头,慢悠悠说:“他们连符咒都还要向别人讨要,自己拿什么驭鬼。”
谢聆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你们兄妹二人和康家有仇?”引玉状似开玩笑,声音放得很轻。
没想到,谢聆真点头说“有”。
康家恶事做绝,又是找替,又是将人扔入厉坛,有些个仇家也不奇怪。他们能在晦雪天里站稳脚跟,免不了要树敌一片,看这晦雪天怨声载道的,许是人人都怨他们,可是谁也无从反击,只得在这苟且着过一日算一日。
“此前客栈中的住客只有你们兄妹二人?”引玉把单只筷子往碗上一架。
“没错。”谢聆也探掌柜鼻息,又朝其颈侧碰去,不解道:“生魂……”
“被挤出去,不过那魂被我们找着了。”引玉没有隐瞒,把手边的碗推开,说:“我本是想招些个死魂过来,把这躯壳占了,好将原先夺舍掌柜的鬼引出,不想,这四处的野鬼还挺守矩。”
她看向谢聆,本想凑近些看清对方鬓边水光,没想到被楼下冷风一刮,哪还遗有什么水色,鬓角面庞可都干干爽爽了。
“他们可能打过你的主意,但知道你是懂这行的,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可钟雨田什么都不懂。”引玉说。
谢聆猛朝楼上望去,冷声说:“我去看过,那屋中没有鬼祟。”
“怕是躲远了。”引玉把碗筷一收,不屑地嘁了一声,转而好声好气说:“劳烦您替我看着门。”
谢聆先是一怔,病恹恹的脸上浮起热意,目光里不由得夹上几分探究,“你……也是修士?”
引玉回头笑了,摆着食指说:“你看我像是么。”
不像,修士身上不带个几样法宝怎像样子,再不济,也该有宝剑傍身,身上再携点铜钱符箓一类,怎么也不会是这样两手空空,还一副意慵心懒的模样。
引玉看那男修士抱剑坐在楼下板凳上,才提着裙往楼上走。
钟雨田的房门大敞着,他惊慌失措地缩在床头,还捏紧了衣襟,要不是他口中大喊“有鬼”,还挺叫人想入非非。
房中却没有鬼祟,那入室的鬼指不定已经跑了。
引玉进门时,莲升正垂眼盯着床边的火盆,盆中炭火已熄,似乎已经凉透了,连点儿烟也没冒。她掩上门说:“刚才谢聆过来了?”
“来过。”莲升说。
钟雨田哭过一番,此时见到引玉,眼泪又狂往外飚,唉声唉气道:“两位仙姑,幸好你们及时赶到,不然我现在怕就只剩白骨一架了!”
他声音嘶哑,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和此前骂康家人的样子迥然不同。
莲升移开目光,食指朝钟雨田眉心一碰,淡声说:“你的生气被吸走许多。”
“生、生气?”钟雨田目光摇摆,“我不敢生气,我怕啊,仙姑,我怕!”
引玉走过去挨到莲升耳畔说:“指不定就是掌柜和店小二做的,我下去时,那两具躯壳都空了,敲碗也不见引得到鬼,那俩怕是早和康家串通一气了。不过么,康家那么反感那两兄妹,做掌柜的却知情不报,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我看也是。”莲升淡声,“他们许是想偷偷把那对兄妹吃了。”
钟雨田不知这二位在说什么悄悄话,又气息奄奄道:“两位仙姑,那鬼擒得到么,它会来一次,决计会来第二次!”
“怕是走远了。”引玉故意道。
钟雨田顿时苦起一张脸,“这晦雪天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两位仙姑何时走,带我一起吧。”
莲升没应声,朝脚边那只火盆又睨了过去。
引玉留意到她的目光,这才发觉盆里好似藏了东西。
“仙姑,求求你们了,带我走吧!”钟雨田还在哀求。
莲升蓦地弯腰,素净的手朝火盆中探,拨得黑炭大乱。
只见火光噼啪一亮,一个火星子快要跃出火盆,火光……是蓝绿色的!
莲升五指一拢,将那火星子抓了个正着,只是稍稍用力,就见一黑影从她指缝间挤出,变作扭曲鬼影。
钟雨田看呆了,这这那那了半天,是连个完整的语句也说不出了。
那被莲升擒住的鬼模样丑陋,一看便是不得好死的,身上血肉模糊,眼瞪得比铜铃大,且不说他根根肋骨折断,惨状骇人。
此鬼身上阴气浓重,以此种惨状离世,不成厉鬼还说不过去了。
被擒住后,鬼祟挣扎不休,身上断骨竟跟藤条一般,猛地从皮肉间刺出,将自个儿勒成了细细的长条,像极顶着人头的蛇。
他变幻得快,想从莲升的掌心中钻出去,可一道金光劈下来,便动弹不得了。
莲纹弧光兜头落下,照得那鬼物如受洗涤,周身灿金。
随着莲升松手,此鬼往地上一跌,不论露出何种凶相,也危害不到旁人了。
引玉提着裙蹲下,嗅到了这鬼身上的气味,稍一辨认,就认出是那“店小二”。
对一只鬼,实在是没什么好周旋的,她直言不讳:“躲得挺好呀,你们是康家养的鬼?”
“这、这东西竟一直藏在火盆里?”钟雨田本就没多少精气神,两眼一黑就躺了下去。
被莲纹弧光镇着,这鬼再怎么有能耐也不敢和这两人对着干,颤巍巍道:“是康家让我这么做的,那是从厉坛上捡回来的炭火,不辟邪,能藏身,所以我才、才藏得住!”
“你掌柜呢。”引玉半点不觉得眼前这鬼可怕,还在直勾勾盯着。
“他夜里要猎魂的,活人躯壳没了活人魂,生气迟早要耗竭,只能想点别的法子。”鬼祟跪在地上,身上骨头嘎吱作响,已维持不了好不容易变成的蛇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