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68)
振和紫推门进去时,一股干枯腐败的气味狂往外涌,像是能具象化成张牙舞爪的怪物。
她首当其冲,却没有丝毫不适,神态自若地踏入房中,在看见床上的人时,连脚步都放轻了许多。
跟在后边的邬引玉被那股气味熏得咳个不停,捂着口鼻适应一阵,才慢腾腾地挪了进去。
“您要喝点水么。”振和紫问。
床上的先生虽是睁着眼,却躺着一动不动,瘦如干枯老树,皮肤蜡黄,似乎成了干尸一具。他连眼睛也没眨上一眨,只死死瞪着天花板。
那腐臭味并非来自他,而是出自伏在他身上找替的一只疫鬼。
邬引玉刚进门就瞧见那只疫鬼了,他衣着褴褛,体态却比床上躺着的人要丰盈许多,正一动不动地攀在住客身上。
一缕青白的烟从住客口鼻中逸出,被疫鬼尽数吃下,那所谓白烟,就是活人的生气。
躺在床上的客人已是瘦骨嶙峋,面颊往下凹着,脸上已不剩多少肉。他的生气快要被疫鬼吸干净了,又怎健康得起来。
“喝水吗?”振和紫又问。
听见振和紫问话,床上住客吃力摇头,过一阵才煞白着脸使尽全力说:“你们就是老板说的,想进山的人吧。”
“您是从山里出来就病了?”邬引玉走上前,双眼紧盯着的却不是说话的住客,而是伏在他身上的疫鬼。
“病得很突然,从山里出来的第一天就没办法走路了,后来才从老板口中得知,以前这附近有过不少像我一样的人。”病人气息奄奄,“他们……都死了。”
伏在他身上的疫鬼压根不看旁人,不做别的事,只光顾着吸生气。
住客一动身,溢出来的生气就会越多,但毫无例外,全被吃干净了。
“看,我没骗你们吧,那地方真的不能去。”振和紫苦涩道。
邬引玉想逮住这只疫鬼,她已摸向身侧锦囊,却还是慢了一步。
鱼泽芝伸手往疫鬼额前一弹,那鬼便唔呀一声,被那轻飘飘的一股劲弹了出去。
疫鬼离身,被附着的人周身一轻,好似突然活了过来,连气都喘得顺了不少。他怔了片刻,猛地直起身,深吸了一大口气。
躺了数日的人突然生龙活虎地坐起,把振和紫吓得不轻。
振和紫看不见疫鬼,只瞧得见鱼泽芝手指弹出的那一下。
很碰巧,在鱼泽芝弹了那下后,床上奄奄一息的人便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
振和紫原先就觉得奇怪,洪灾刚退,如今天色可算不得好,这天阴沉沉的,能拍出什么好看照片,且不说如今山路泥泞,难走得很,这两人却偏要挑这时机上山。
坐起身的住客急急吸气,惶恐地张望了一圈,他察觉得到,身上压着的那股劲……没有了!
“这、这是怎么了?”振和紫还在吃惊着,后知后觉,这两位不慌不乱,明显就是有备而来。
住客吸气太急,涎液许还咽错喉了,剧烈地咳了起来。
振和紫来不及管顾其他,连忙扶住这人,帮着他顺了几下背,着急问:“喝点水吧?”
客人咳得正起劲,一张脸涨红,压根回答不上。
振和紫径自倒水,一边给他送到嘴边,目光却是惶恐地落在那两人身上,颤巍巍说:“喝点儿吧,小口点喝,别急。”
喝了水,坐起身的人不再咳了,方才还木讷的眼竟灵动了不少。
振和紫怕得紧,盯紧了邬引玉和鱼泽芝,嘴上却在询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去医院看看吗?”
“我……”客人吐出一个不清不楚的字音,纳闷却欣喜地说:“好像好多了。”
振和紫看他双目发亮,的确像是好起来了。她定睛盯住鱼泽芝,牙齿打起颤,“你们是做这一行的啊?”
疫鬼还在屋里,他只是被弹飞,并非是被弹到魂飞魄散。
鱼泽芝余光睨向那疫鬼,不大热络地回答:“抱歉,方才是有意隐瞒。”
她的坦白倒是很自然,把振和紫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疫鬼手脚并用地趴在墙上,冲着邬引玉龇牙,不为别的,就因为邬引玉手里捏着一枚铜钱。
邬引玉捏紧铜钱,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不论那鬼怎么张牙舞爪,都没有露出惧意。她甚至还耻笑出声,飞快将铜钱按向疫鬼额头。
一段时日下来,这只疫鬼吸到不少生气,顶多觉得眉心烧得厉害,却并非痛到不能反抗。
随即,疫鬼啐出一口阴气奇盛的唾沫,四肢状似蜘蛛地在墙面上爬,作势要跃出窗外。
“小心。”鱼泽芝出声。
“区区疫鬼,不必惊慌。”邬引玉取了张符纸把唾沫挡住。
她抛出红棉线,硬生生扼住此鬼脖颈,再往回一个猛拽,把他硬生生拽回跟前。
振和紫看不见鬼,却看到邬引玉掷出的红线倏然绷紧,好像正勒在什么东西上。她不敢做声,料到屋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逮到了,鱼老板夸夸我么。”邬引玉睨向鱼泽芝,三两下就把这鬼魂揉成一团,包到方才的符纸里,让这玩意和他自己的唾沫呆在一块。
鱼泽芝淡声:“这于你而言,不是轻而易举?”
“比不得您,和您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邬引玉把揉成团的符纸掷到桌上,握住玻璃杯朝其猛砸数下。
符纸中的疫鬼头昏眼花,把吃进肚子的生气全吐了出来。
青白袅袅的烟慢腾腾升起,只听病者一咳,那点儿生气全回到了他身上。
振和紫还扶着那人,眼睁睁瞧见对方面色倏然一红,还是有血色的红,和咳红的大不相同。
住客手也有力气了,急切地接过振和紫手里的水杯,咕噜声灌了几口,惊疑不定:“我、我好像,好了?”
疫鬼已把生气尽数吐出,邬引玉却还没有展开符纸,反而把纸团往腰侧锦囊里塞,装起来了。
“那你想我怎么夸?”鱼泽芝看到,邬引玉砸杯子时磕红了手腕。
原该浅淡的一抹红,被越揉越深。
怎这么容易红,怎要将它揉深?
“要好听的。”邬引玉把通红的手腕伸了过去,“鱼老板给吹吹?”
鱼泽芝不动声色地垂眼,她指尖刚一动弹,邬引玉便把手收回了身侧。
邬引玉刻意把手背到身后,往绸缎料子上轻蹭数下,悠悠道:“您还是省口劲吧,省得被疫鬼吸走生气。”
这话多少瞧不起人了,鱼泽芝只是很淡地笑了一声,看向床上住客,说:“胆子大是好事,但也得敬鬼神,否则必会出事。”
“当真是你们救的我?”客人神色讪讪,目光闪躲不停,“我、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了。”
他口齿不清地吞吐了半天,又说:“你们原来就不是要去拍照的吧,是、是要去山里驱鬼吗?”
这正也是振和紫想问的,她想起此前自己劝返的那番言论,有点儿不好意思。
鱼泽芝看出她的赧然,说:“该说抱歉的是我们,此前多有隐瞒,振老板见谅。”
“喊我紫姐就成。”说完,振和紫急得摆起手,“我辈分摆在这儿,可不是要占两位便宜的意思。”
“那还是紫姐好听。”邬引玉把锦囊的系绳拉紧了,说:“先前我要是直接说我们是干这行的,您一定不会信。”
振和紫尴尬点头。
邬引玉浑身酸乏,径自往座椅上坐,翘着腿问:“大哥您此前进山时,可有撞上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房客犹犹豫豫,“其实我是看见有人影,才追了进去的。我不熟山路,靠跟着那人进的山。”
振和紫惊道:“还有别人在山里?”
房客点头,吞吞吐吐说:“那人姿态有点奇怪,浑身僵硬,偏偏走得飞快,我一时跟不上,就走丢了,费了很大劲才从里面出来。”
他面露窘态,挠头道:“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从山里一出来,我就病了。”